100.重返帝京（1）
1、
一圈圈骨制酒杯撞在一起，欢声笑语也撞在一起。沈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一把年纪还意气风发的老将军赫多兴许就是喝高兴了的缘故，迅速从先王薨逝的阴霾中走出来，抹抹嘴大声笑道“眼下草原和睦一体，全部衷心拥戴新王陛下，真是幸事，也是个好兆头啊！独霸一方，日后秣马厉兵，便是将中原收入囊中也指日可待啊！”
赫多是古突厥人，会说胡语，更会说突厥话，因此他的胡语带着一股子外地味儿。
沈扈看了一眼尽欢，尽欢却不抬头，似乎没听见的样子在啃羊腿，想想她听不懂也就罢了，不给她翻译，省得她听了生气。
阏氏道“老将军勇武气势不输当年啊！”
沈扈也跟着道“此战得胜老将军功不可没，来，我再敬您一杯。”
“赫多”这回可真的是“喝多”了，往常时时戒备军中不能饮酒，毕竟武将粗人，此番开怀畅饮竟口无遮拦地将中原的唐宗宋祖骂了个遍，直到他媳妇听不下去、他副将看出座上脸色不对才千劝万慰地把他请了回家醒酒。
尽欢面不改色，她的注意力除了放在羊腿上，就只有放在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孩子身上。阏氏和她很熟的样子，而且，她的眼睛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往沈扈脸上瞟了，尽管自己看似头也不抬地专注美食。
“不得不吹一波，这羊腿我能啃一年。”尽欢忽然对沈扈说。
沈扈把头转过来接她的话，她的眼神却飘到了那个女孩子脸上——果然往这里看了——只要沈扈有一点风吹草动。
“你在看啥？”沈扈在她眼前晃晃脑袋。
尽欢笑道“羊腿。”
沈扈讶异地捏起羊腿，心想不是在这里么……
尽欢面前的酒没有动几口，她知道要说喝酒是个自己都比不过一个草原汉子，座上这么多人不定会喝到什么时候去，自己浅尝两口就作罢，不至于醉倒宴上。因为这酒确实上头。
曲终人散，宴毕月出。尽欢在大臣将军亲王们接踵离去后到外面散步吹风，醒一醒自己的头脑，不然这烈酒过宿，明日获得的就会是一个昏昏胀胀的脑袋。
沈扈处理好收尾工作，就过来陪她了，他喝得多，不过心思还算清楚“你不要乱跑，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
尽欢笑道“万一走丢了你把这里翻个底儿朝天把我找到不就成了？嗯？和烈王。”
沈扈一听，笑道“也是。可……哎哟，你说这刚一继位就大张旗鼓找媳妇，铺张浪费耗人力，我是不是不想干了？”
尽欢哼了一声“你这张嘴是真不会说话。”
沈扈问“今日在席上没听你说上几句话，怎么了？是听不懂？”
“老将军要平中原，我开口岂不是要被当场打死？”尽欢伸了个懒腰，顺势赶了一把虫子。
沈扈惊讶“啊，原来你听得懂啊？”
尽欢道“突厥话我还是学过的。”
“你学突厥话做什么？”他追问。
尽欢深舒一口气“当年想着，假如圣上派我去突厥、月氏之类的地方出使办事，学他们的语言会方便不少。”
沈扈叹服“不得不说，你当官时候想得是挺全面，够远的！”
尽欢道“当贪官也不能身无长技，钱又不是主动飞进口袋的。”走了两步后停下来道，“你以后是安定了，我该怎么办呢？不回朝廷，恐怕朝中的宿敌会有所动作啊。”
沈扈道“你要回去么？”
尽欢叹息“待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啊。似乎草原和中原生来就不共戴天，非得争个鱼死网破才算罢。”
草原上的月亮好大一轮，月光清冷，就像在头顶上倒下一盆凉水，晚风袭来，沈扈的酒也醒了大半，他沉默了好久终于说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心里不愿和中原和朝廷打仗，一场战争下来，甭说草原能胜的几率不大，就算能胜也会损伤惨重，如此情况如此结局，真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我既坐上这个位置，就得保一方子民平安，否则不如不做。”
尽欢小心地探问“你想如何呢？”
沈扈道“我想……”在尽欢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尽欢的眼睛是越睁越大，直到差点喊出来。
“你……不是，你这样的话，何必拼死拼活一场？转眼他人居上！”尽欢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扈说“他人居上不居上不要紧，只要的是别生灵涂炭。”
尽欢长叹一声“王位是你的，这事也是你说了算。”眼皮一抬，“等等，你不会是要回中原罢？在圣上手底下当人质，来……来换和平？这事儿十年前你可干过，他不会再被骗的。”
沈扈背着手“我不回去，仗是非打不可。回去了，还有一线和平的希望。”
尽欢摇头“自古以来，战后即是和平，和亲、质子、顺降之类歪门邪道终归不得长久，总归是个打，难道要在安居乐业的时候，在百姓们在一片假的祥和中不思忧患的时候，再开战，一方被一锅端么？”
沈扈又沉默了。
她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不为和平，是不为假的和平，因为天下局势自古如此，战争是一时的，和平也是一时的，有人有利益就会有战争。你要回朝，除非将王位交给可信之人，并且以后军事训练不能停，你只有和朝廷匹敌持恒才能无后顾之忧！实话说，我在当官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把相当多的赃钱拿出去私备军火弹药、粮草马匹，为的就是如若有一天打起仗来我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要知道，当今圣上勤政，不学万历，但他也不愿回天无力，不想做第二个崇祯。”
沈扈点头称是“你说得对，这样我回朝要做的就是……”
尽欢道“拖时间。给你们厉兵秣马争取准备时间。”
沈扈再次点头。
她冷笑了一声，望着夜空道“放在五年前，我真不会想到如今我居然会帮着草原出主意反叛中原。我也不喜欢打仗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可是，唯有强大才能掌控安定，唯有打得好仗才能保护和平啊。瞧瞧，多矛盾。”
一瞬间的死寂。
她问“那眼下就要做好准备，首先就是挑选新的统领了。可千万别再冒出一个扎汗答一样的亲戚了。”
沈扈笑着说道“刚刚在宴席上我心里其实有人选了。”
尽欢后退一步，道“不会是，赫多罢？”
沈扈挥手“想哪儿去了！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这么随便罢。我想的是让我最小的一个弟弟坐第一把椅子，今年才七岁，很多事做不了主，然后将实权交给我娘，她在草原辅政多年，经验比我丰富；再者，王庭中忠心的几位老臣在前朝帮助辅政，左右二王重新换血，豹部为首日常管理军队。”
尽欢道“你不怕他们欺负阏氏女流、欺负弟弟年幼，窃权篡位？”
沈扈回答道“那也是几年、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你觉得你能在朝中撑几年？”尽欢的眼里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
沈扈道“能撑多久撑多久罢。但愿圣上能念在百姓，他应该是个好皇帝。”
尽欢默认了，问道“你跟阏氏商议了么？”
他回答“还没。”
尽欢便带着他一起去找阏氏当夜把事情商量一下，时间不待人，一分一秒都容不得浪费。不过，先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把呆七嫁给我？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沈扈跪在垫子堆里做好撒泼的准备。
阏氏道“在发兵前呗！若不是许诺王后之位，古雅她爹能发兵援助？”
“我不要！这是您答应的，不算数。”沈扈抱了个垫子就倒下来，被他娘一把推起头，警告不允许学小孩子耍无赖，他撇撇嘴，一脸不高兴。
尽欢被阏氏招待在旁边吃奶酪酥，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反正他们吵架说话自己也不大听得懂，还是美食好哇，没有国界、没有限制。
沈扈正生闷气，准备岔开话题将自己的打算跟娘商议一下，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娘，我有办法了。”
阏氏眼睛一细“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沈扈眉毛如同上了发条一样跳了好几下，想得实在开心忽而仰天大笑两番，道“哈哈，不是要王后之位么？给你！”
于是，半个月后，古雅不出预料、不负众望、不情不愿地被封为了王后。
而王呢，则是沈扈最小的弟弟贡和提殷达，胡语里是“被宠坏的孩子”的意思（我瞎掰的）。
沈扈和尽欢共坐一辆马车返京。
“你太狠了。”尽欢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挂着笑意。
沈扈一脸慵懒地靠在窗边道“两边都满足了，有什么狠的。古雅要的是王后之位，又不是我。”
尽欢道“是你继位伊始宴席上坐得很靠近的那个女孩子么？我脸盲，你们草原人都长一个模样。”
沈扈道“啊，是啊，我们都叫她呆七，做事从来不过脑子。”
尽欢哦了一声，这一声略有深意“我看人家不定是冲着你的权位来的。”
“什么意思？”他直起身来。
尽欢摇头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她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却是明明看见了那个女孩子总往他身上瞟，却不告诉他。
我这么自私，以后一定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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