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清川

血珠猩红，刀背霜白。

        那个男人膝下是绿成墨的草地，跟前儿站着恨铁不成钢的双亲，村里的男女老少把这一家人围在人墙里，一根根火把，吸进氧气，吐出黑烟。

        我擦去污渍，将它收于鞘中，逮住这个叛徒，剩下的便是家事。

        年轻的男人跪地沉默，肩头的鲜血，疯狂地向土地奔涌。他试图放跑身边那个被绑住的女人，他买来的妻子，他试图背叛这座青山，去做一个人的英雄，我只觉得他受到了蛊惑，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一个愚蠢的男人，如同曾经的我一般。

        我拨开人群，正欲离去，跳跃的火光中，我看到了她，第二次，在她嫁人之后，她就像原野上的秋风一般，萧瑟，她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二十三岁这一年的秋天，格外凄冷，她做新娘不久，便成了寡妇。

        我走上小路，拽下无数根枯草，她跟了我一路，从我走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明明可以走平整的大路，我却选择了坑洼的小路，她会不会窃喜，她会不会期待我的回心转意？茂盛的枯草就是夏季残留的尸体。

        脚步渐急，愈来愈近，她抱住我，那具温暖的身体依旧丰腴，轻声抽泣：“清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是啊，我是在等你，我在等着戏弄你。

        我拨开腰前的双手，转身擦去她的泪珠，像从前一样，像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一样，像擦去那些欢愉的泪珠一样，我看着这双无辜的眼睛，我看到了欣喜，我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笑意，我问她：“莹莹，你有没有想我？”

        她眼中的水雾，吸尽体内温暖的良知，再次凝聚，凝成清晨时分晶莹洁白的露珠：“清川，我一直都在想你。”

        “我娶你，好不好？”

        “好。”

        好，好到毫不犹豫，这个可恶的女人。

        我嘲讽她：“你怎么没有跟你那死鬼丈夫一起死呢？他是不是娶了你才死的呀？你就这么讨厌我，迫不及待地让我也去死吗？”

        错愕，狰狞，这副表情，我无比熟悉，不待她发作，漆黑深处发来粗粝的男女叫骂声。

        干枯的草丛剧烈抖动，我用拇指顶住刀鞘，这里有蛇，是很常见的，但是…这样大的蛇…草丛背后的绝不会是长蛇。

        没了动静。

        我拔出刀，走向团枯草，是了，半人高的一团枯草，杂乱的垛在那里，刀刃横在身前，明月兴奋的撒下一层霜，我已经到了草垛身侧，它藏不住任何人。

        “出来。”

        没有声音，我知道，那片空气是紧缩的，是凝固的，草垛背后的，不会是动物，或者，是会装死的动物，刀尖在土地上划出一条痕迹，两条痕迹，这场对峙远比戏弄那个女人来的有趣。

        “最后一遍，出来。”

        一个女人…女孩，一个陌生的女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一个圣洁的女孩，像我家那间小屋里…莲座上的神像，在她眼中，我看到了我的末路。我不敢把她比作《聊斋》中任何一位，那双眼睛满是坚毅…还有恐惧，就这样，看着我。

        脚步声和叫骂声已到耳边。

        这个女孩躲在我的身后，死死的拽住我的胳膊，那只握着刀的胳膊。

        眼前的一男一女，无比熟悉的面孔，我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她是物品，丢失的物品，这个物品躲在我的身后，是觉得我会救她，还是觉得那两个人比我还要可怕？

        这对夫妇松了一口气，无数场交易之中，每个人都是他们最牢靠的同盟，月亮收起玩心，刺出寒光，要送她最后一程。

        我说：“把她送给我。”

        他们欠我的，我救过他们落水的儿子，即使…那个男孩没能活过九岁，父母罪孽深重，却报应在孩子身上…也许，死亡，不是报应，而是最珍贵的解脱，对那个小男孩而言。

        夫妻二人还了一个人情，我也要意思性的出些钱财，这个过程，决定了一个物品的命运。

        二人走远，她还在我身后，远处还站着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我突然没甚心情去戏弄那个女人，只是想拉着这个女孩回家。

        她开始发作：“你要和她在一起？！你真的要抛弃我？我们这么些年算什么？你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是我，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我，不是吗？”

        我冷眼看她，不予回应，我惊觉我的愚蠢，这个可悲的女人，衬得我愈发愚蠢。

        她变了脸色，乖巧，乖巧到，让我再次看见十七岁的那个低头编花环的女孩：“徐清川，你就是喜欢这种货色，不要自我欺骗了，你就是喜欢清纯的皮，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你说你不在乎的，你自己说你不在乎的，她会和我一样，你永远都被我们这种人玩弄，你以为她是你的吗，你会知道，就像你和我的第一…”

        刀刃贴在她的脸上，冰冷让她清醒。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焦躁，我故作平静：“你知道的，不要让我生气。”

        这让她恐惧，她依旧害怕我，我曾爱过的女人，无比炙热，无比纯洁的爱意。

        我揪住这个陌生女孩的领子，警告她：“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有一次，我就杀了你。”

        是我看错了眼，这个女孩是那尊神像，更是刺出寒光的月亮，清纯是对她的侮辱，只有圣洁，唯有圣洁，那副清冷的神情，不是伪装，让我敬畏，我就像满身污垢的凡人，跪在神像前，祈求它注视我，这种感觉更让我厌恶，比起面对那个可悲的女人，更让我厌恶！

        我知道，她不怕死。

        再一次，把她丢在田野，这一次，带着我的神像回家。

        青涩的神像。

        她什么也不会，像十七岁的我。

        她聪慧到难以捉摸，她玩弄我的情绪，我拔下她那层神性的皮，一次又一次，一层又一层，她愈加圣洁，我却愈加恐惧。

        她让我这具泥土做成的躯体出现裂隙，她的光侵蚀我的身体，最后，刺进心里。

        一儿一女。

        我再也不敢契合她的身体，那些丑陋的纹理，弄脏了我的神像，它们让我恐惧，它们让我正视自己，原来我的泥土如此肮脏，肮脏的刻在她无暇的身体。

        那个年轻的男人，那个可怜的、愚蠢的、背叛青山的男人，进入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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