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道别

　　事后江以林知道了许万琼和罗毅为什么吵架了。与其说吵架，不如直接说分手了。罗毅背着许万琼，在外面找了一个混社会的女孩，叫彭蕾，比罗毅大好几岁，起初是跟着罗毅的大哥，后来大哥玩够了，顺手给了罗毅，罗毅却喜欢得不行。但是罗毅也喜欢许万琼，她们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许万琼是乖的、静的、温和的，彭蕾则是烈的、放的、性感的，罗毅一度很享受这种冰火夹击的快感，外面嗨累了就来许万琼这里缓一缓，这里静腻了就去彭蕾那里找找刺激。

　　罗毅起初只是想和彭蕾玩一玩，毕竟是别人“剩下的”。但是后来却越来越喜欢，彭蕾也不知真假反正也说很爱罗毅，两个人竟就也处出了感情。当彭蕾知道了许万琼之后，摁灭了抽了一半的烟，抬手给了罗毅一巴掌，然后扬言要带人去学校收拾许万琼。罗毅好说歹说拦下了，答应她下周回学校立刻就和许万琼分手。但是回了学校见到许万琼，罗毅也还是觉得喜欢，就没忍心说出口，但又不敢承认，就和彭蕾说许万琼死活不肯分，要跳楼，让彭蕾给他点时间，他会想办法慢慢地和许万琼分开。

　　彭蕾可不是什么善茬，心想你解决不了的我帮你解决。于是她先是在北泽高中的贴吧里发帖，题目直接是“骚货许万琼你给老娘听好”，帖子内容更甚，字字句句，污言秽语，不堪入目。然后她怕许万琼看不到，就还特意给许万琼发了一条短信，通知她去看。许万琼从来没有和这些人过过招，看到那些脏过马桶的臭话脏话，她气到干呕，浑身发抖，关键是明明彭薇是第三者却还骂许万琼勾引她的男朋友，许万琼真的气到喘不过气。而看到最后一行“你要是再敢和罗毅有任何来往，老娘带人撕烂你，让你在北泽混不下去，不信你就试试”的时候，许万琼又极度害怕。

　　这篇帖子已经开始发酵了，底下很多人看热闹，有人问许万琼是谁，有人已经猜到。许万琼很怕被更多人看到，就立刻回了彭薇信息：“求你删掉帖子，我和罗毅分手。”

　　就这十几个字，许万琼删删写写几十次，她无助到了极点，哭，哭到恶心，她真的爱罗毅，她不想和罗毅分手，可是她又不希望那些话被自己的老师们、同学们看到，那她将永远抬不起头做人。她不善争辩，从来如此，即使自己做的毫不理亏，即使是自己受尽委屈、受尽羞辱，她也不敢站出来给自己说一言一语。她很胆怯，她习惯缩起来，她害怕这一切。

　　于是她还是选择妥协，发了短信。

　　发完短信之后的许万琼在不停地刷着帖子，手颤抖着，一秒钟刷新好几次。她想看彭薇有没有删掉帖子，也看大家有没有新的回复，她就边哭边点着手机，手也发抖，嘴唇也抖，直到重复刷了几千次之后发现帖子终于被删了的时候，她突然捂住脸放声大哭。居然对彭薇还有一丝感激。

　　小的时候许万琼就是如此。父亲一早没了，母亲一个人带大她。或许是一个人拉扯孩子太过不易，或许是一个女人无依无靠，没有顶梁柱便没了底气，许万琼的妈妈一直告诫许万琼：要乖，要听话，要懂事，要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要忍耐，别人欺负自己都咽到肚子里，因为没有人会帮我们。

　　所以许万琼从小到大做什么都害怕。有一次推着自行车压到了学校一个“霸王”的脚，她害怕“霸王”报复她，几天没吃下饭、没睡好觉，最后吓得病了一场，但其实人家根本没理会。还有一次，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把她拦下来要打她，她吓得坐在地上哭吐了，后来那几个女生看她这样就把她扶了起来让她走了，她居然事后还很感谢她们，碰面的时候还会毕恭毕敬地问好，有时候还会给她们送零食。

　　许万琼就是这样的。别人伤害她未遂她都感激。她对所有人都万般讨好，从来不敢要求任何东西。所以当江以林每次站出来保护她的时候，她觉得在她眼里江以林就是斗士，她也想像江以林那样勇敢自信，但她只敢喊一声，然后赶紧缩回壳里。而当罗毅这个男生出现，对她那般呵护疼爱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感受到的疼惜，这种感觉是和江以林给她的不一样的，这是来自男性的，就好像她一早失去的父亲那般。所以即使是江以林那般反对，即使是自己明白所有真相和道理，她也还是和罗毅在一起了。因为她太渴望了。

　　十几年了，分分秒秒，她都在渴望。

　　而当这一切突然以另一种方式颠覆性地、如猛水般铺天盖地淹过来的时候，她被摁在水里喘不过气。岂是万般滋味，简直十万般亿万般，她挣扎着，呼喊着，但是她好像一个哑巴，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和罗毅说了分手，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她仍然是爱罗毅，即使他在外面睡了别的女人，即使“睡”这个词也是她刚从彭薇那里学会的，但她还是爱罗毅。而罗毅的电话打来，一口一个“薇薇”地跟她解释的时候，许万琼终于失去了理智。她像疯了一样，吼着罗毅：“你他妈滚，闭嘴，□□妈，滚！”她其实更多的是害怕，她怕彭薇知道，再来找她麻烦。她惹不起，她深知她真的不是对手，想都不敢想，根本惹不起。

　　那是平淡无奇地过了二十年的许万琼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最难熬的日子，江以林一路陪伴她挺了过来。她们常常坐在操场的台阶上，谁也不说话，江以林就吹着风看着远方，许万琼就趴在江以林的膝盖上哭，江以林就拍着许万琼的肩膀。江以林偶尔也会劝她：“万琼，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我们不能放任难过，因为如果我们不停地去缅怀这些事，我们将永远都没有办法走出来。如果发泄够了，如果想清楚了，如果你恨，那我们就理智地克制自己，放下过去。如果我们一无所有，就要去努力争得我们想要的一切。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我们才有资格去挑选，去拒绝，去争抢，才不会别人一点点示好我们就被收买、就沦陷、就臣服，只有见过沧海才知道有些人不过是沟渠。你恨他们吗？你要恨，这股恨是你走出来和走下去的支撑，你就要带着这口气和这股恨好好地面对新生活，迎接新开始。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相信我，他们伤害你，自会有人替你还给他们，一切都很公平。”

　　在江以林的陪伴下，许万琼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忘了罗毅。她陷入这无尽的痛苦的根源是她的怯懦，而让她能放下这一切的根源，也正是她的怯懦。她不敢奢望，不敢争抢，就只能撒手。而江以林告诉她的那些话，终须自己强大才可以和他人、和世界谈条件，她是深深认同的。她深知自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努力，一点一点改变现状。她不禁想到自己的妈妈，她对自己有那么多的期许，辛辛苦苦把自己抚养这么大，如果她知道自己为了一个那么差劲的男生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她会多心疼多难过！

　　许万琼是执拗，但是她并不傻。而女生，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是她们长大、成熟、理智甚至薄情最好的催化。

　　“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杀死自己，然后再爱自己。”许万琼在日记上写下这两句话，作为对这荒谬可笑的一切，作为对那可怜可悲的自己，作为对那半真半假的爱情，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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