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样

　　自此，两个人高调地开始了恋爱。范力杰本来就很爱出风头，有了这么好的女朋友更是春风得意，他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收敛，也不避讳。秦小艺就更是了，什么骂没担过，早就不怕了。他们走在一起，是养眼的，是契合的，是令人生羡的，在高中那个枯燥的严肃的黑白年代里，他们是灵动的、不屑的、挣脱的。但同时，他们也是老师们茶余饭后的劲道的谈资，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一些，什么“秦小艺真是毫无底线，大学毕业生也勾搭”，什么“范力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痞里痞气的，两个人估计一丘之貉”。

　　那时，范力杰是听不见流言蜚语的。谁说他都不屑，摆手，摇头，甚至发脾气直接让对方闭嘴。他不相信，甚至是他不介意。他甚至觉得，如果秦小艺真的是那样被追捧的、风流的，那如今她完完全全属于我了，岂不显得我更牛逼？抛开牛不牛，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认定了秦小艺，管多少人说三道四，管多少人站出来反对，她不负我我绝不负她，是否如此？答案是：是。

　　“那就去他妈的”，范力杰心里想。

　　秦小艺想的是：“我赌范力杰，真的不一样。”

　　男人好像一开始，当爱突然萌生而又猛烈繁殖时，是可以不顾一切的。谁伤害她，我伤害谁，觉得天大的困难都只是蚊子，随手可以捏死，天下反对，就与天下为敌。如若自己真的保护了自己心爱的人并且因此得到了心爱的人的感激，那种自尊，那种满足感和自我成就感，是别的任何事都比不了的。范力杰最初遇到秦小艺的时候，就是如此。

　　都说老牛爱吃嫩草，必是老牛，年轻的男人对成熟知性的女人其实更觉颠倒。刚毕业的范力杰，从一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包围的大学校园里挣脱了出来，习以为常地觉得女生都是娇蛮的、无理的、闹脾气的、幼稚的，当他初来乍到，被秦小艺由内到外地、轻柔温暖地包裹着的时候，他惊觉爱情原来别有一番天地，也真的觉得秦小艺惊艳了时光。

　　交往一周左右，范力杰带秦小艺回了家。范力杰的父亲听说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那个高兴，堪称激动，毕竟这是儿子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范父打了一下午电话，把家里的亲朋好友全都招呼过来了，让他们帮忙看看儿子这个女朋友怎么样。范力杰牵着秦小艺进门的时候，被客厅里一屋子的人惊住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看着秦小艺，连连夸奖，啧啧称赞：“真是好看啊，真漂亮，咱家小杰眼光真好……”秦小艺也不多说话，就笑嘻嘻地坐着，靠着范力杰，偶尔优雅地抿口茶。

　　最高兴地莫过于范力杰的父亲了，一来是自己也觉得这个姑娘不错，长得也好，也是正经孩子的样子，工作和范力杰也适合；二来亲戚朋友都说好，自己也特有面子。他和范力杰的妈妈一早就离婚了，自己一个粗人拉扯大了孩子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娘。范力杰上大学的这几年，自己一个人也真的孤独无靠，这种滋味与日俱增，人老了自己是没什么指望了，就是孩子，还是念想，还是希望。现在眼看着儿子都要成家立业了，家里添个人，热闹，以后再添两个孩子，那就是最好的时候了。想到这里，范父心里一阵感慨，眼泪翻了上来。“你这是干啥，高兴的事儿你看你，还哭了要，你们望望！”范力杰的大姑看见了，一阵揶揄范父：“赶紧去做饭吧！真行！”大家看了也是一阵笑老范。“是，是，你们聊着，我去做饭。”秦小艺赶紧站起来说：“叔叔，我帮您吧！”“不用不用，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大姑和我俩人就够了，你不用管，你坐着，说话，喝水，坐着吧啊好孩子……”边说边让秦小艺坐下。秦小艺看看范力杰，范力杰也示意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范父和范力杰的大姑在厨房里忙活着，两个人都高兴坏了，范父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家里多久没来这么多人了！范力杰的大姑也替自己的哥哥和侄子高兴，好日子总有个时候。厨房外面也热火朝天，亲戚朋友围着秦小艺好一阵盘问。秦小艺其实有点胆怯，她很怕大家问到年龄，但是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一定得回答。果然，不知是谁问了句“多大了”，范力杰没说话，秦小艺接了过去，说：“30，比他大六岁。”

　　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了，原本叽叽喳喳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问话的人也愣着了。“啊，真是看不出来，长得真年轻啊，看着和小杰一样大……”尴尬中不知谁接了一句。“是，是，看着真年轻啊……”大家赶紧附和。秦小艺依然保持着微笑，过了会儿低下了头。

　　饭桌上，大家都不似开始时那般高兴了，只有范父和范力杰大姑两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招呼着大家吃菜喝酒，范父让秦小艺坐自己旁边，一直给她夹菜，让她别客气，多吃点，就当自己家一样，范力杰也很照顾秦小艺，一直给她剥虾吃。秦小艺心里却是很不安，刚刚看了众人的反应，大家对于年龄差这件事似乎很介意，她几乎也料到了如果范父知道了或许也是这个反应，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啊。看着范父现在这么高兴，她多希望就真的一直这样高兴，不再过问其他。但是这件事是迟早会知道的，甚至都用不了多迟，或许下一秒就知道了，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什么都能改，年龄怎么改呢？范力杰给她剥的虾她都堆在盘子里，她最爱吃虾，可这一刻根本吃不下，她突然觉得一阵胆怯和自卑，想要逃。

　　来之前她是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的。她觉得她不会怕。她自信，也相信范力杰，她觉得如果遇到麻烦的情况，范力杰会帮她解围。可是当她进门的时候，看到屋子里一堆人的时候，心就一下子弱了半截，当被问及年龄自己回答了之后众人那般反应的时候，她几乎全垮了。而现在，饭桌上，一半人知道真相，两个人蒙在鼓里，她既害怕知情人的目光，又忐忑范父和范力杰大姑终究会来的询问，心里真的太煎熬。大家聊的什么她一点都没听清，只觉得脸越来越烫，胸口越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突然，她站了起来，大家都抬头看着她，以为她要敬酒，她顿了顿，说：“叔叔，大姑，还有各位叔叔阿姨们，我有点事我先走了，非常谢谢大家的照顾。”然后转身就去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包，换了鞋，就走了。

　　范父和大姑最奇怪了，一阵问：“怎么了这是……”，范力杰也不知道秦小艺怎么回事，就跟出去了。秦小艺走得很快很快，范力杰一路小跑地跟着：“怎么了你小艺？哪里不高兴了吗？”“没有。”秦小艺头也不回，依然快步地走着。“那怎么突然就走了？我爸做了那么多菜，你才吃了几口，为什么啊？”秦小艺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该怎么告诉他，说“因为我比你大六岁，所以我觉得很自卑”吗？说“因为我觉得很自卑，所以我害怕，所以我选择落荒而逃了”吗？她都说不出口。“是我不好。”秦小艺说了这样一句，然后转身上了车。

　　秦小艺开着车，就哭了。她其实还觉得委屈。

　　为什么自己要比范力杰大六岁？为什么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真正爱的人却又有这么大的年龄差？为什么自己再怎么好也没用，这个社会，女人老就是老？她甚至都能想象出此刻范力杰家里，七嘴八舌的亲戚们在议论着她的年龄，摇头摆手地说着“不行不行”。

　　秦小艺是极度自尊的，这种自尊让她不屑于辩解她那铺天盖地的流言，这种自尊让她不屑于去讨好众人、去调整自己的原则，这种自尊让她就算会和别人格格不入也要和庸俗的别人不一样。所以，也是这种自尊，让她不想再坐在那里接受审视，等待审判，听取评议。她不要。想到这里，秦小艺猛踩了一脚油门，更快速地离开了。

　　范力杰的家里，确实如秦小艺所想。众人争先恐后地告诉了范父秦小艺的年龄，又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范父听了之后，又瞬间老回去了。任由大家在那里议论着，自己回屋去了。

　　没过多久，范力杰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重复着刚刚跟范父说的那些话，再加一些鲜活的例子，告诉他不行，范力杰支应着，转身去了父亲房间。

　　“爸。”范力杰进来，关上了门。“小杰，这事儿还是算了，我不同意，差太大了。”范父说。“爸，你们的观念太老旧了，现在差六岁根本不算什么，我们朋友差十几岁的都有，人好就行，最重要的是人啊！”“不行。哪有男小女大的道理，而且还差这么多。你想想，你可以找个小你三四岁的，这个大六岁，上下一差差出了十岁！你三十多的时候正是最好的时候，可她都四十了！而且女的又老得快，真的不行，反正我不同意！”“爸！你能不能……”范力杰很生气，刚想反驳就被范父打断了，他就出来了。看着客厅里还是一屋子嘈杂的亲戚，他直接摔门走了。

　　他没有和秦小艺说这些，一是不知道怎么说，二是他也不想让秦小艺伤心。他给魏成打了个电话，叫他出来喝酒。魏成就是前面说到的那个追秦小艺的历史老师，他和范力杰住一间教师公寓，大范力杰几岁，人很热心，有什么事都是他照应着范力杰，但是关于他喜欢秦小艺的事，却从未提过。但是范力杰是知道的，因为秦小艺和他说过，不过秦小艺也说她和范力杰在一起之后，魏成就没有再打扰过她了。所以范力杰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和魏成该怎么相处依然怎么相处，而且心里觉得，魏成这个人很大度很规矩，可交。

　　那天晚上，范力杰喝了很多，把心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倒给了魏成，魏成没喝多少，也一直劝范力杰少喝，但是范力杰还是喝大了。两个人那晚聊了很多，魏成语重心长地跟范力杰说：“其实我也觉得，你们真的不合适。年龄差就不用说了，她的那些传言，应该也都不是空穴来风。你还小啊，兄弟。”范力杰醉是醉了，话还是听进去了。

　　第二天上班，他找秦小艺，跟秦小艺说想要去见秦小艺的父母。秦小艺说：“你爸那边都还不同意吧？为什么要见我的父母？”其实她是在探范力杰的口风，想听一下范力杰父亲的态度。范力杰没接茬，接着说：“这周末吧。你提前和你爸妈说一下，我也提前准备点东西。”秦小艺听范力杰这样讲，基本上断定范力杰家里是反对的了，理由大概也八九不离十，因为年龄差。

　　她一下子觉得很扫兴。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不该怪谁，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似乎就该是现在这个模样。她觉得范力杰提议见她父母，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如果自己爸妈同意，那他们只要尽力争取范父那边就好了。而且，如果自己父母同意，范力杰心里也会有点底气，再说些“好好照顾小艺”之类的话，更会让范力杰有些责任，不能随随便便甩手，或许能帮助两个人的关系稳定一些。想到这里，秦小艺觉得明朗了一些。

　　那个周末，秦小艺带着范力杰回了家。秦小艺爸妈都是退休教师，很有涵养，见到范力杰，既没有表现得过于热情，也没有丝毫冷漠怠慢，一切都像招待客人一样，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范力杰表现得也是中规中矩，没多说话，但是该礼貌的、该客气的、该尊重的，也都一一点到了。

　　送走范力杰之后，秦小艺的父亲说：“这个孩子不行。不老实，不稳重，年纪也小，骨子里还有点痞气。”秦小艺是从来敬重父亲的，她知道父亲自有他的判断，她又看向母亲，母亲说：“我觉得你爸说的是，看人不能看外表，要看心，我们这么多年教书育人，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虽然你年纪不小了，但是我们也不能匆忙、草率，你还是要认真再考虑考虑。”秦小艺爸妈说话很温和，但是每一句又都很有力。秦小艺其实是一直都很相信父母的判断的，也一直都很听话，但是那天，她说了句：“不管你们怎么说，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在一起。”说完，回了房间。

　　范力杰短信过来，问秦小艺她爸妈的态度，秦小艺说：“我爸妈没有意见。”然后又加了一句：“就算有意见，我也不在乎，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其实是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也想把这些话，说给范力杰听，她希望范力杰也像她一样勇敢坚定。

　　之后的日子，是两个人都比较疲惫的一段时间。范力杰每次回家，父亲都要提秦小艺，让两个人分手。范力杰开始的时候会一遍一遍地跟父亲说秦小艺有多好，两个人在一起有多快乐、多合适，他不在乎年龄。可是他一说，父亲就很不耐烦，不肯听下去。后来范力杰也烦，也发脾气，两个人的矛盾就更激化了，最后父亲甚至都说：“你要是跟她结婚，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范力杰心里当然知道，父亲没有老婆，也就他这一个儿子，怎么可能真的断绝关系，可是他心里，还是有点动摇了。加上想起来魏成说的话，他觉得魏成不会骗他，于是他就跑去问魏成，让他详细跟他说一说秦小艺的那些传言。

　　当初众人来嚼舌，他让众人滚，现如今他跑去一一问向众人。

　　当初他不信流言，甚觉勇武果敢，现如今他听在耳里句句恶心。

　　当初秦小艺是风是海是仙，风情万种，柔意缱绻，现如今也生猜忌厌倦。

　　没过多久，范力杰跟秦小艺说了分手。秦小艺没哭没闹，只是觉得可惜，可悲，可笑。她一个人开车去了海边，远远地坐在岸上，看着浪一来一回，过去的一切不过黄粱一梦，只是太快了，这场梦。她赌范力杰不一样，但是范力杰凭什么要不一样？她又凭什么，期望范力杰不一样？

　　迎着海风，她冷笑了一声：“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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