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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崔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淡紫色的涟漪中,那锋锐剑尖擦着他的后摆落下,斜斜斩下半截布料。涟漪之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关闭,于是对方那愤恨不甘的神色也被隔绝在外。

  真是倒霉……居然在这种时候遇见了自己的仇家。而且这家伙的心机也未免太深,居然在自己开门的瞬间冲出来,若非崔濯反应的快,那一剑削落的可就不只是半截下摆了。

  他吁了口气,庆幸之余看了看前方,却猛地愣住。

  他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正和一个身材高壮的武者模样的人交谈着。而那男女身后站着一个同样衣不蔽体的瘦弱男孩,只有三四岁年纪。他不安地咬着手指,半侧的脸正好对着崔濯,肮脏的、稚嫩的小脸,却让崔濯的脑子瞬间炸了。

  那是幼年的崔九!

  这一段重复的,是他四岁那年被父母卖给师父的场景!

  *

  “太学之试,禁止私斗。”一直红光满面可爱可亲的祭酒大人忽然沉了脸。他看着下方那偷袭未能得逞的少年,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来,“小谢啊,这个家伙就交给你了。”

  “是。”谢旦夕微笑着领命,将一封金色的信函塞进桃桃的衣袖里,“桃桃,去把他揍一顿扔出去,仔细别打死了。”

  “哇!”桃桃欢呼雀跃,“太好啦!桃桃最喜欢揍人了!”

  冯涣完全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严格来说他是崔濯的师兄,也就是那个买下崔濯的武者的小儿子。在父亲去世后,与哥哥们的家产争夺战中他悲惨地落败了,以至于连报考太学的一个金铢都差点出不起。冯涣将这个结果的最主要过错归咎于崔濯的头上,认为若不是他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跑路了,自己怎么着也可以借着崔濯的武力,和哥哥们再争上一争。

  所以当他今日在深山之中,看见崔濯恰好在开启试场之门……便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可惜他的剑还是慢了一步,崔濯飞快的窜进涟漪中消失,冯涣的身后却凭空出现了一位十一二岁、天真娇俏的稚龄少女。

  她冲着他龇牙一笑,脸上浮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下一瞬间那少女一掌拍来,雪白娇嫩的小手,生生拍断了冯涣护在胸前的右臂并六根肋骨,将他拍得倒飞出去。一路咔咔的骨骼碎裂声不绝,他生生撞断了三棵手腕粗的小树,才终于摔倒在一片灌木中止住去势,疼得差点昏了过去。

  这玩意儿是少女???

  这是怪物吧?!

  “公子说,小心点别打死了。”而对方还一脸委屈的样子,“可是桃桃已经很手下留情了……都是你太不经打的错!”

  冯涣简直被这句话的逻辑惊呆了,他气得张口想要骂人,但嘴一张便是鲜血涌出,趴在地上哇哇地吐血。

  “算了。”桃桃露出嫌弃的眼神,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冯涣整个往树林外拖去,“还是扔出去就拉倒吧。”

  *

  崔濯站在飘雨的街口,看着那个身体瘦小的男孩被几个地痞少年踹倒在地,又是踢打又是嘲笑,污言秽语声不绝于耳;

  他看着那个男孩在肮脏地面倔强地缩成一团,等那群地痞打够了、大声调笑着离去,才又艰难地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而崔濯知道,当他回到师父家中,迎接他的绝对不是热腾腾的姜茶和暖心的安慰,而是对于今天又弄脏了衣服的责罚。

  平心而论,其实师父对崔濯是挺好的。只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众多,所以就不是很能记得崔濯的存在。可是师娘和众多的师兄的眼中这个小师弟就是师父花银子买来的小奴隶,吃他们的穿他们的,那就自然也应该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师兄们早起练拳,练完了就可以坐下休息喝茶吃点心,崔濯却要帮忙扫地劈柴挑水做饭。师兄们晚上习剑,习完了回来就可以沐浴更衣准备睡觉,而崔濯还要帮着家里的下人洗衣晾晒刷干净木桶。

  崔濯其实并不怨恨,相反的,他还挺感激师父给了自己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是师父把他带走离开了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可能崔濯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早已冻饿而死草席一卷,坟前连个墓碑都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石头做的心,他被嘲笑了也会难过,被羞辱了也会愤怒,被毫无理由地责罚打骂,他也会恶向胆边生,想要乘着夜黑风高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崔濯的本质上并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好少年,一旦逼急了就会露出刁民本性,想要撕破了脸干脆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他没有。

  所以哪怕直到师父死后,若是师娘和师兄们没有赶他出门,崔濯都说不定会一直留在那个毫无温暖可言的“家”里,逆来顺受地被他们使唤。但是既然是对方要赶走自己,那么崔濯也觉得恩怨两清,我欠别人的,已经还完;而别人欠我的,也不必再还。如果再有相见,那便是形同陌路。

  可是今天冯涣想要杀他的那一剑,让崔濯的心境忽然就崩塌了。

  凭什么?凭什么自己都如他们所愿地离开了,他还要杀人?崔濯四岁被卖入冯家,十四岁被轰出门外,扪心自问十年来对他们的使唤侮辱从未有过半点忤逆,便是养育之恩,他也该做牛做马地报完了吧?那些年受过的委屈、遭遇的不公,哪怕是直到现在崔濯也常常在梦中惊醒,以为自己还在那油煎般的日子里苦熬。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早早地死了也未必不是一种好归宿,早死早投胎,又何必这样忍辱负重?所以当那一剑刺来时崔濯的第一个念头是好险,第二个念头就是你凭什么杀我!

  我没有去杀你已是感念师父旧恩,而你又凭什么杀我!

  而进入这旧时幻境之后,他的戾气则更是成倍地增长起来。十六年来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一般呼啸而过,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些年弱小的自己被欺压,被□□,被不同的脚深深地践踏入泥土里。他愤怒,但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即使他向着那些欺负“自己”的人挥出拳头,也只不过是如同穿透虚影一般穿透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哈哈大笑,愉快地殴打那个抱头蜷缩的少年,崔濯的怒火没有着力的地方,他们看得见却摸不着,十年前的崔九无法反抗,今日的崔濯也依然不能!

  “这是……你?”

  此时,场景已经轮换到了崔濯十四岁,被几个强壮的师兄拎小鸡一般扔出门外,连个包裹都没有。檀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她打量着那和现在的崔濯一般无二、只是更显稚幼的面庞,问道。

  崔濯没有回答,他垂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檀上月却能看见他捏得死紧的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她再转过头,看看那边从容爬起的十四岁的崔濯,冯府的大门“砰”一声关上,他却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向大门行了礼。然后“崔濯”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远方离去了。

  “阿檀,”崔濯轻声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做错?”

  “我不应该就那么离开的,既然养育之恩已经报了,那么他们就应该还债!”崔濯抬起头,露出一双通红的、充血的眼睛,“他们欺我,辱我,我退一寸,他们就进尺三分!我为何要让?我从不欠他,我又为何要还?!”

  檀上月却抬起手,直接照脸给了他一耳光。

  崔濯被这一下打蒙了,愣了一愣,旋即便毫不犹豫地一拳还击给檀上月。后者竟然没有躲开,如花似玉的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她倒也不客气,扑上去对着崔濯的脸就挠。两人没有用灵力也没用拳脚,而是单纯地以最本能的方式肉搏扭打,不仅扇耳光、砸拳头,还有撕头发挠脸,最后连牙都用上了。崔濯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也没有理智,他的眼中自己与之撕扯互殴的不是檀上月,而是大师兄,二师兄,街边布店的掌柜,游荡的地痞无赖……那一瞬间所有欺侮过他的面孔叠加在一起,他们尖叫这狂吼着,而崔濯只想用拳用脚用牙齿,将他们统统撕碎、挫骨扬灰!

  他一边打,还一边哭,嗷嗷乱叫,毫无半点风度,完全是村夫农妇的架势。直到他将那化身打得筋断骨折、打得口吐鲜血再也不会动了,崔濯才茫然似得抬起头来。一片白纱的衣襟垂在他面前,檀上月正蹲着身子,低头凝视着他。

  这个女子好像永远都没什么表情,一直是那样淡淡的,无喜无怒,从来不笑,也不会悲恸。她看着崔濯缓缓地醒过神来,平静地道:“好些了?”

  崔濯看了看地上的躯体,它已经渐渐地缩小,最终化成一只粗粗裁剪的纸人,连五官都没有勾勒。他又抬起头,看了看神情淡漠的檀上月,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腿,把脸埋在她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檀上月被他这一扯,要不是多年习武修行下盘极稳,怕是会被撞得跌倒。然而崔濯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好像十几年的辛酸都要在这一场大哭里宣泄而出。从小到大,被打时他没哭过,被污蔑时他没哭过,哪怕是是被最敬重的师父责罚,他也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但此时此刻在这虚无的幻境之中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只想一场大恸,泣尽这半生的所有苦难与悲凉。

  旧时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几堪哀。

  檀上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任由崔濯抱着她嚎啕大哭,伤心得仿佛被人抛弃了的小狗。她生来情感淡薄,修道之后更是断绝凡情、无嗔无恨。自己没有爱恨,自然也不懂别人的爱恨。但她至少在此刻可以让这个少年抱着自己的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檀上月听着崔濯的大哭,抬首向前方望去。那长街雨巷的情景已经破碎,太学之试的第二关虽然艰险,终究也是走到了尽头。经此一役,只要坚持心性不被击溃,日后再要动摇,便不是像如今这样容易了。心魔已除,檀上月展目望向那渐渐模糊不见的长街景物,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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