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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崔濯,今春才满十六岁,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少年郎。他出身于贫民之家,原本也并不叫崔濯这样的雅驯名字,而是按排行唤作崔九。因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实在难以养活,崔家父母便琢磨着卖掉几个;反正全留下必是全家一起饿死,若是卖了,说不定各有各的造化。于是崔九因为练武根骨奇佳,被来自赤帝城的武师买去做了徒弟,跟了自家子侄的辈分排到水字旁,改名崔濯,自此便与家中断了联络。

  后来崔濯十四岁时,师父因故去世。师母和师父的几个儿子怕他谋算家产,便将其赶出门外。好在崔濯的功夫不错,跟着镖行走镖,倒也能赚一口饭吃,总不至于饿死街头。走了两年后觑着商机,便利用攒下的人脉,和一些自幼熏陶出来的本事,当起了掮客。

  所谓掮客,原本是指替人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的人。但崔濯做的活儿和普通的掮客不同,他不替人介绍买卖,他自己干。

  但凡主顾有想要的东西,从古董字画到名刀快马,从王府珍藏的玉玺到江湖豪客的秘籍,只要不杀人放火抢劫,只要客人出的起价钱,崔濯就能给他弄来。虽然做这行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却已经攒下了不菲的一笔钱财。这笔钱崔濯十分珍惜,在他看来这不是简单的一笔钱,而是自己的未来。

  他想进“太学”。

  东极碧落,西至昆仑,北到天烬冰原,南绝赤河之畔,五帝划界而治,统御天下万民。然而五帝城中,唯有“术师”,是凌驾于众生的存在。寻常的武者与术师相比,就仿佛井底的青蛙仰望雄鹰,而后者拥有前者永远不能企及也无法想象的广袤天地。崔濯自幼根骨极佳,又追随来自赤帝城的名师,习得一身好武艺。但是他清楚,如果不能进入术师的世界、成为一位“术师”,那么就不算真正的强大。

  “太学”,则是术师们最好的学校。

  *

  因为年纪小,镖行的汉子们照顾崔濯,让他若是骑马累了,就坐在运镖的牛车上休息。崔濯倒着坐在前行的牛车上,背靠着一个榆木的宝箱。老牛吭哧吭哧地走,牛车吱吱呀呀地前行,崔濯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双手枕在脑后,视线里仍是那辆古怪的马车。

  从云州到朝歌,辗转足有两千里,镖行一众负重甚累,因此行走不快,需要半月方能到达。镖局上路已经三天了,三天来行车打尖住店,崔濯竟从未见过那马车里的人露面。那车中之人似乎是等他们全都进店了才下车,又在他们启程前上车。崔濯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如此神秘,三天来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有几人,又是男是女。虽说传说中的术师们好像都甚少在人前行走……但是这样会不会太过于欲盖弥彰了些?

  对方越是遮掩,崔濯的好奇心便越是旺盛。这三日来他的心里就像有只小老鼠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想偷油吃。而那“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崔濯问过老赵,老赵也不知道对方的来路。只道这客人是云州祝府委托的,定金便是两枚金铢,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把人安全送到朝歌城,祝家钱庄自会付清尾款。

  云州祝府!

  崔濯不由被这个名头小小震撼了一把,竟然是来自祝家的客人!

  “只是单纯随行而已,又为何要这样遮遮掩掩?”震撼归震撼,崔濯还没忘记自己套话的目的,故意道,“倒像是躲着仇家的样子。”

  “两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仇家?”老赵嘿然一笑,不以为然。

  “小姑娘?”崔濯竖起了耳朵。

  “对啊,”老赵道,竖起两根手指头,“和小崔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俩。”

  小姑娘术师?崔濯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虽然因为术师的稀少和修炼的特殊性,平常市面上根本没有与术法相关的书籍,也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解过术法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想来化灵塑魂也是很高等的术法,如果是和自己一个年级的少女,据崔濯所知,太学招生就只招十五以上的女子和十六以上的男子。理由是年纪太幼则神魂不稳,贸然修习术法大多不但无益,反而可能有害。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术师都是从十五六岁才开始正式修行,能制造出自如行动的傀儡,怎么可能是小姑娘呢?

  他的想法从常人的角度来看显然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如果真有一位能够修行术法的前辈在此,就无疑要大大地嘲笑崔濯一番了。须知自古以来,术法修得大成者不知凡几,十有八九都是驻颜有术,便是活了几甲子的老叟,也有貌若孩童的。更不提那驾车傀儡……本来就不是只有自己制作才能够使用。要知道术师之间的交易,有一项专门就是出售傀儡人偶。

  这边厢崔濯陷入了沉思,那方老赵却显然会错了意。他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又回头看看那精致厚重的马车,自以为懂了少年的心思,挤眉弄眼地道:“可惜那两位小娘子都戴了帷帽,实在是看不清容颜啊——不过话说回来,云州祝府的人,啧啧,小崔你还是死心吧。”

  当天的谈话以崔濯的解释老赵的大笑告终,整个车队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崔濯眼看着那青布帘子晃啊晃,看着那傀儡车夫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妖异面孔,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一探究竟,就要被那只小老鼠挠死了。如今他可以确信在赵副镖头——不,在所有的镖师眼里那只傀儡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车夫,不但没有怪异之处,反而驾车的手艺很是受人认可。崔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牛车上望了望四周,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晚应该会在平川镇休息。

  不管了!崔濯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定,今天晚上哪怕就是在马车旁边蹲一宿,他也要看看那车上的乘客到底是何等人物!

  崔濯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打定主意心头也就安定下来,不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白隼“麻糖”从远处飞来,一双利爪下抓着只灰毛的野兔,落在崔濯身后的宝箱上大快朵颐。崔濯正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却觉着那只兔子似乎有什么不对,斜目看了一眼。

  过一会,再看一眼。

  麻糖拍打着翅膀大叫起来,抗议主人从自己口中夺食的无良行为。崔濯却顾不得它的反应,他一把抓过那只被麻糖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兔子,看见那兔子的后腿上果然插着一支箭镞。那支箭很短,只有一尺不到的长度,并且没有箭羽。光秃秃的箭杆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显示着它绝对不是仓促之间削成以至于没来得及安装箭羽。没有箭羽,又只有这种长度——

  崔濯一手抓着兔子,另一手用力把箭头从兔子的后腿上拔出。乌铁的箭头上倒刺刮下几缕血肉,麻糖不满地啄主人的手指,崔濯的脸色却一片煞白。

  精铁打造的三棱狼牙箭镞,带着凶狠的倒钩和血槽。崔濯把箭头上的血在衣襟擦拭干净,对着日光,纯黑的箭头之内竟然隐藏着冰裂般的白色纹路。来自燕州的寒铁,搭配顶级的淬火工艺,箭头上刻着“正风”字样。崔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知道会在箭头上刻字的只有两种,要么是闲的蛋疼的贵家子弟,要么就是黄帝城正编的军队!

  而无论是何等的权贵,也不敢拥有哪怕一支这样的箭头。

  因为这是一支弩/箭!

  弩因为比弓的杀伤力更强、射程更远,也比弓对射手的要求更低,因此在黄帝城绝对是军队才能配备的高杀伤性武器,仅供帝都朝歌的几个精锐卫队使用。这东西民间不论是偷造还是私贩皆是死罪,曾经有民间匠人仅仅是自己仿造了几个粗陋的弩/弓用以打猎,可没几日就被官府缉拿,把尸体倒吊在城门口示众。纵使是帝都的卫队,有资格配备强机弩的也只有三支队伍:羽林军的正风营,金吾卫的天风营,和寒甲军的烈风营。

  这是来自正风营的弩/箭!

  崔濯知道,自三年前岑北兵变,天下九路兵马叛变了七路,其中有一路就是羽林军。而羽林军虽然早已为柱国上将寻一鹤所破,却仍有逃得性命的几路残兵败将游荡,或是占地为王,或是袭击居民百姓。被麻糖抓到的这只兔子恐怕就是被某个正风营的士兵用弩/箭射中,虽然因对方手艺不精而逃得性命,却没能逃过麻糖的利爪。麻糖的狩猎范围从来不会离主人太远,崔濯猛地坐直了身体,大喊:“赵叔!赵叔!”

  如果附近有一支羽林军的残兵,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只镖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大大的肥羊,而身为镖师的对策,要么赶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逃走,要么只能祈祷对方人数不算太多,能给个刀剑底下见真章的机会。

  *

  赵启明接过崔濯递来的寒铁弩/箭,又听得它是被麻糖抓到的兔子带来,不需要更多解释,脸上就笼起了一层寒霜。他抬头望了望四周,镖局的车队正行走在一片起伏的丘陵当中,左边是矮小的灌木林,右边是一大片乱石滩,流淌着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水配着林间鸟语,明明是一派生机的景象,赵启明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原因无他,只因此地根本无处可躲。

  乱军不比寻常响马强盗,他们不讲交情,也没有道义。老百姓常用“蝗虫”来形容他们,这无疑是十分贴切的,因为乱军过处烧杀抢掠,往往是寸草不生。赵启明手中握紧了那枚弩/箭,眼里流露出坚毅的光——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硬拼了!好在威远镖局此行虽然不是武功最高的总镖头带队,赵启明却也是仅次于总镖头的二号人物。队伍中的镖师也都正值壮年,要么是军中逃出的老兵,要么是行走江湖的好汉,只要对方人数不算太多,未必不能拼上一拼。这样想着赵启明正要下令,却被崔濯拦住了。

  “赵叔,他们有强机弩。”崔濯说。

  赵启明一愣,脸上的霜色于是愈发重了,重得几乎凝结起来。

  对啊,强机弩。那可是黄帝城军队中最为可怕的武器,以机括发射的箭枝不论是劲道还是射程都极远,而镖师们既没有能护住全身的巨盾甲胄,武功也并非都高到可以从箭雨中全身而退。赵启明气馁地想,头顶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鹰唳。崔濯抬头看了看,沉声道:“麻糖发现乱军了。”

  “打又打不过,躲又无处躲,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启明顿足道。

  “赵叔莫慌,”崔濯却看了看那乱石滩,只见目之所及,横七竖八的乱石嶙峋。于是眼睛一亮,道,“小子有一计……不知赵叔可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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