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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鹿鸣宴(下)


  在第三者眼中。

  陈闲和韩惊涛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韩惊涛根本没理由向陈闲发难。

  当然。

  韩惊涛如今心中想做的事,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

  鹿鸣宴从日落时分进行到此时黄昏时分已差不多接近尾声,秋闱礼宴向来没女子歌舞等表演可看,席间话题大多离不开文人雅事。时不时也仍有人称赞陈闲代写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或许大都没想到驸马陈闲不仅琴技上有望与七弦先生齐名,书法竟也有望与吏部徐尚书比肩,这倒令得在座众人颇觉匪夷所思。此时话题说起诗词,在座的新科举子有人赋诗有人写词,一百二三十人喝着酒,每有学子吟出一首诗词,杭州众多官吏和众位考官不免交口点评或品赏一番。

  “夜西湖,静西子……”

  “十八九颗星斗,五六株白露……”

  “三分秋色天外仙……”

  “好……好……”

  “叶解元这首词笔触细腻,气势也分外浩渺……”

  写诗写词并非叶子由的专长,他平时或许不好意思当众写词,如今他对自己挺有信心,无论写的好不好权当一种娱乐,全然是娱人娱己的洒脱心态。在座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宴上能听见学子们的即兴诗词,无疑是一道佐酒下肚的好菜,众人听着喝着,品赏与谈笑。楚月娇倒不由自主回想起当初叫人收集的陈闲在苏州写过的诗词,她想着这些不免扭头看一眼邻桌坐着的陈闲。然而很不巧的是又与韩惊涛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了,韩惊涛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笑起来,楚月娇神色冷漠地收回视线。

  “呵……”

  韩惊涛冷冷笑起来。

  陈闲自不清楚自己身旁坐着一个心思极度危险的人物,他和邻桌温七弦歪着身子,二人有说有笑。

  “说起诗词,老夫倒忽然很想听听陈大驸马的诗词写的如何……”

  “诗词……诗词我就不献丑了……”

  “哈……陈大驸马委实太过于谦逊了些,老夫觉着陈大驸马你的诗词定也不俗……”

  “没有没有……”

  “也罢……哈哈,那便再陪老夫喝一杯……”

  老人肯定陈闲一定能诗会词,他这种直觉与温贤淑有点相似,一个书生出身书法境界奇高的人,写诗写词想必不成问题,但既然陈闲不愿写,老人也不好强人所难。温贤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二人对话,当听见诗词二字突然有些失神发愣,她只一直想着陈闲可能不止琴技和书法并绝当世这么简单,却未想到诗词这一块,老人倒点醒了她,她也莫名感觉陈闲的诗词定然与众不同,此时很想听一听,可老人都没再多说,她更不可能说回这事。

  “大姐夫……”

  “嗯?”

  陈闲和老人说着话时,忽然听见邻桌传来楚梦莲的喊声,他转过头笑着问道:“怎么了六公主?”

  “大姐夫你看……”

  楚梦莲指着对面右席刚吟出一首诗坐下的学子,她嬉笑说道:“他们都写诗写词了,大姐夫你也写出一首嘛……”

  陈闲哑然失笑。

  温七弦和温贤淑听着这话却是面露欣喜眼睛一亮,目光如火似的一眨不眨盯着陈闲看。

  “哦?”

  元岁公也陡然来劲,笑问道:“六公主之意,陈大驸马亦懂诗词?”

  “当然啦……”

  小姑娘瞧着正中主桌这位老人,理直气壮说道:“大姐夫可是苏州第一才子,这可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苏州……第一才子?”

  温贤淑一颗心砰然一颤,委实出人意料,若此话属实,这等美誉份量有多重谁都掂量得出来,温七弦和元岁公也不免愣住陷入沉默,杭州众多官吏和众位考官也都诧异地相互对望,楚乾律笑着喝着酒,楚月娇笑着不言不语,韩惊涛目中带怒仇视着陈闲。话是从一位公主口中说出来的,无论在座人心中怎么想,都不会当面说出来。众人把目光全部转向苏州湖光书院和太苍书院的众多学子,试图从这些学子脸上找出不屑或不承认的表情。

  然而。

  非常诡异。

  苏州众学子竟都面无表情。

  沉默不语。

  ……

  ……

  将近三十个秋闱中试的苏州学子,竟没一个人开口讲话,甚至有人惭愧地低下脑袋。郭庄岳三人心中倒有些羞怒,也因被人看得有些恼怒,但他三人纵然非常非常不乐意承认,可琴技书法和诗词根本比不过陈闲,他三人想证明自己比陈闲有才也没这个能力,便也都闭着嘴不说话。同时有些诡异的是,谢新书等杭州寒山书院的学子竟也大多低头沉默,这些学子经历过院首之争,他们书院与本次院首失之交臂,说起来到底因为陈闲这个人,他们在院首之争时就不服气,可事实不服不行。

  温贤淑看着众多学子集体沉默,真假如何已无需多说,这一刻心下无比吃惊。

  温七弦和元岁公大抵没想过竟会出现这等情形,两位老人颇为惊诧,在座的其他人和其它小书院的学子也都多少觉得难以置信,却是从未见过一个人压得三大书院这么多优秀学子同时无话可说的诡异一幕。而陈闲自己也挺意外,也没想过这些学子这么抬举自己,他摇摇头淡然一笑,不会因此而骄傲或自豪,他觉得自己与在座学子一样,并无不同。

  “照生……的确才气惊人……”

  席间短暂地沉默过后,叶子由语气平缓说起陈闲,在座的所有人全听他说着。

  “过去太久的往事没什么好说,就说苏杭三大书院院首之争吧。照生在院首之争上,曾以一人之才为我们湖光书院赢得了二十四枚胜筹,其中书法一项和琴曲一项,照生是单人上场,每一项都是九枚胜筹。一个人赢二十四枚胜筹,史无前例,我们湖光书院能夺得院首,照生一个人占据大半功劳……”

  “如若没有照生,我们湖光书院不可能成为院首,照生写出来的诗词,每一首都脍炙人口,都曾轰动苏州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首诗气魄宏伟,用情至真至深,难得一见的佳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首诗是照生当时反击师擎造谣所写,非常之巧妙……”

  叶子由一首一首说着,一首一首点评,在座一百二三十人俱都沉默地听着,有人神情凝重,有人满脸吃惊,也有人难以置信或神色陶醉。温贤淑美眸一眨不眨,眼瞳略显无神地坐着,耳畔听着这一首一首诗词,恍如听着一首一首美妙动听的好曲子,她思绪跟着诗词飘摇远去,沉浸在诗词的美好世界中如坠云雾。她内心的震撼已无法言喻,想象过陈闲的诗词定然与众不同,却未想过竟这般与众不同。她对陈闲的印象最早来自于凤求凰等曲子,她觉得能写出这种曲子的人,定与世俗男子大不相同,后来看到陈闲写出来的字画意境,她肯定陈闲极有趣味,此时听着这些诗词,她已懂了陈闲是个什么样的人。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三首词好似烙印在温贤淑心间,她脑海尽是这三首词描绘出来的景象以及陈闲这个人的形象。

  在座的一百二三十人都曾听说过轰动杭州城的蒙面琴师正是驸马陈闲,前一刻写下的一百零三字鹿鸣,此时想想仍觉震撼人心,而诗词造诣竟也如此出众。在座人都已经理解众学子为何沉默,这样一个人也着实能令人沉默。温七弦和元岁公听着诗词看着陈闲,两位老人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与钦佩,难以想象陈闲这么年轻竟有此等惊世才华。

  韩惊涛也沉默听着,眼睛却盯着邻桌楚月娇,他似乎已经找到这个女人为何喜欢上陈闲的原因。

  他承认自己才学远不如陈闲,但他心中一万个不服。

  楚月娇感受着对面在座人看向陈闲时的惊艳目光,她莫名与有荣焉,好似众人在看她,她笑着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在她眼中能令男人低头的男人才是真男人,这样的男人应该是自己的驸马。

  天色将黑时,鹿鸣宴结束。

  临走时最后传入陈闲耳中的是小姑娘的声音:“大姐夫,咱们说好的,我明天在山庄门口等你……”

  ……

  ……

  入夜后。

  贡院已关上朱漆大门,前一时热闹,这一时静悄悄。

  出席过鹿鸣宴的人早已各回各家,温七弦和元岁公住在同一座府院,两位老人是同坐一车一起回府的,木板架子也被老人当宝贝似的运回了府。元岁公明日将启程回京复命,温七弦明日也将一道回京,眼前这么沉重宽大的木板架子运回京都,肯定得费一番劲儿,北上两三千里路,还要避免日晒雨淋。运输难度虽大,两位老人却意志坚决,甚至越看越喜欢这幅字。

  “一百零三字,字字重千斤,值千金,就这幅字,或可为天下奇观……”

  “温兄所言是极……”

  两位老人站在府院厅堂内,犹自乐此不疲欣赏着板面上的全幅字,内心亦犹自震撼不已。

  “只以为天阳大公主才情卓越,今日才知,其驸马陈闲竟更胜一筹……”

  “京都人言当不提也罢……”

  “是啊……”

  温七弦感慨良多,看着字忽然皱眉说道:“我反倒有点担心……这陈闲过于出色了……”

  “温兄话中之意……”

  元岁公看一眼厅堂之外,压低声音问道:“担心是因为……近些年已传遍各地的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的谣言?”

  “没错……”

  老人捋须点头。

  天阳大公主意欲谋权篡位是从三年前传开的,三年前在京都曾引起过一阵恐慌,当年有不少人因为议论此事断送了性命。后来京都城内再无一人敢提此事,再后来京都人也便没再把这些话当回事,谣言最后传向大江南北,到今时今日大概早已传遍全天下。天下之地众人如何议论谁也不清楚,京都已经没人议论这些谣言,但却都深深的记着想着看着。而在两年多前,一位来自苏州的穷酸书生上京,京都人貌似看见了当今圣上对于天阳大公主的敲打或者说制裁与警告,给本朝第一美人嫡长女天阳大公主找了个家道中落的穷驸马,当今圣上这么做是何用心,表面上似乎一目了然。

  而众人也只能看到表面,温七弦和元岁公看待这件事,自也只能根据表面观察出来的圣上用意进行推测。

  “唉……”

  “说起来,天阳大公主这些年从未离京,多半是为自证己心吧……”

  “元兄此话不无道理,这却是一段谣言困死了一位嫡公主,想人言可畏,莫过于此了……”

  两位老人欣赏着字,话题却越说越远。

  府院雅房内。

  温贤淑明日一早也将随着老人返京,但她此时还并未收拾自己的行装和物品等,或者说她收拾了一半又放下了这些事。雅房内两只大木箱周围散落着她各色的衣裙和衣饰等,本该藏得非常隐蔽的肚兜亵裤什么的,有的已经放在箱子内,有的却落在箱子外,大大小小物品堆在地上,雅房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她把自己关在雅房,没收拾应该收拾的衣物,却站在书桌前运笔写字,她每写一笔,瞥一眼手边的字画,然后再写一笔,再瞥一眼。

  她在临摹陈闲前些日送给她的这幅字。

  她每晚都会临摹一幅,这已近乎是她的生活日常了,她每临摹完一个字,用手背拭一拭白皙脸颊,墨渍染在了脸颊上,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聚精会神地运笔临摹,甚至眼睛好长时间才眨动一下。她无比热衷于陈闲的这手字,非常非常想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字,可她这些日却从未向陈闲讨教书法,不问问陈闲如何运笔用墨,也不问问陈闲运用的笔法。她独自一人每晚一字一字的分析与临摹,分析陈闲这个字是从什么角度下的笔,扭转笔锋与收笔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等等等等。

  她临摹完今日的这一幅,两幅字对比后摇摇头,将字画小心收卷起来,动笔写起鹿鸣宴上听见的诗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每一首都很喜欢,写起来非常用心。

  她写完这些诗词,已是深夜时分,待得墨汁干透以后,她一幅一幅收卷起来,把这些字画单独装在一只小木箱里。她没去管地上散落的衣物,最先收拾好的也是字画,这几幅字画对她来说宝贝似的,想着回京以后再装裱悬挂。她收拾好字画等才动手收拾地上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叠好,整整齐齐码在衣物箱内。

  她沐完浴上床睡觉时,已近五更鸡鸣。

  ……

  ……

  次日。

  叶子由大清早收拾好衣物自客栈来到风雨楼后院,他还记得前晚醉酒后说过的话,鹿鸣宴结束后将先一步返回苏州。陈闲也记得这回事,今日特意早起送着叶子由到杭州南城门,挥手目送着叶子由乘车走远。陈闲再过些日也会回苏州,同一个地方的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辞别的话好说。等到马车在道路上跑没影,陈闲转身进城,回到风雨楼大后院。

  温七弦和温贤淑在花厅等着陈闲,二人也是来辞行的,陈闲前些日听老人说过,在花厅见面后并不意外。

  “小女贤淑能学会凤求凰几首曲子,老夫此番再次多谢陈大驸马倾囊相授……”

  “温老先生委实客气了……”

  “哈哈……”

  “今日一别,京都再见,陈大驸马届时可别忘了,定记得来老夫府上走走……”

  “绝对,温老先生纵不请我上门,我到时候也一定登门叨扰……”

  “哈……老夫求之不得……”

  老人在风雨楼登台献艺是到回京之日为止,昨晚老人便没登台,风雨楼如今有冷幽幽和花牡丹补上琴曲这一块,陈闲今后也照常不用登台献艺。陈闲和老人这些日相交一场,老人平时话比较多,此时此刻话更多。二人说说笑笑,温贤淑如常站在一旁听着,眼眸看着陈闲侧脸,脑中想着这些日的种种画面,也想着关于陈闲的琴曲琴技和书法及诗词等这个人的一切。

  “贤淑……”

  老人笑着转头看向身旁温贤淑。

  “嗯……”

  温贤淑对着陈闲福一礼:“妾身……妾身也再次多谢陈大驸马传授琴曲琴技,告……告辞!”

  她垂下目光,随老人走出花厅。

  陈闲微笑着送了几步,站在花厅檐柱中间,看着二人背影走出院门。

  吃过早餐。

  陈闲也出门了,是回湖畔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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