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地一大白

　　“为何谢我？”林子俊问道。

　　莫听竹又垂下头，伸手捧起湖水往脸上泼去，又使劲搓了搓，心中确认干净后又用袖子擦干。

　　“我谢公子扶我起来。”莫听竹慢悠悠说道，“还谢公子不嫌弃我，让我一路跟着……”

　　“这都是小事，不足挂齿。”林子俊打断他的话说道，他知道他并没有怎么帮助莫听竹，不肯接受他的感谢。

　　“那我吹一首曲子给公子听。”莫听竹说着拿起腰间的一只玉箫，林子俊见他如今处境如此凄惨却身上带着这支价值不菲的玉箫，想必是寄情之物。

　　莫听竹将萧递到嘴边，闭上双眼，吹了起来。

　　萧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久久萦绕在明月湖上。

　　林子俊听闻这曲子，识出曲子为《阳关三叠》，顿时各种离愁别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老师被杀，师姐离去，柳落樱不知所踪，默默闭上了眼睛，双泪缓缓从眼角流下。

　　一曲肝肠断，莫听竹吹奏完放下手中玉箫，久久没有说话。

　　站在他们身后的雨儿此刻也是满脸泪水，虽然她不懂音律，可曲子中的悲伤之感也传入她的心中，将她心底深藏着的感情激发出来。

　　周围陷入一片宁静，明月湖边还有几户人家，此刻屋中传出亮光，突然光亮变大，一间房间的窗户打开，里面探出一位女子的身子。

　　女子望向明月湖，最后目光落入他们三人身上。月色朦胧，那女子瞧不清楚人影，口中朝着他们喊道:“吹箫者可是那莫听竹莫相公？”

　　莫听竹听见女子话语，蓦地抬起头，眼中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流下，双唇微颤，颤抖了好一会儿，口中说道:“原来还有人记得我莫听竹，原来还有人记得我莫听竹。”既而站起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我莫听竹。”

　　当浮天地一大白，数十年的过往云烟此刻一一在他眼前掠过，莫听竹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捶胸顿足，最后归于平静，遗世独立般站在长桥之上。

　　那女子听闻莫听竹的回答，满心欢喜地关上了窗子，想必她今日睡眠也会做个好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莫听竹依旧大笑着，一边大笑眼泪一边往下流，“想不到世间还有人识得我的萧声，识得我莫听竹。”

　　这世间有人还记得他，记得那个以前的莫听竹，这已令他如此欢喜。林子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莫听竹似癫似狂，心生感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莫听竹止住了哭笑声，用手理了理破旧衣裳，朝着明月湖边走去。

　　林子俊目送着他远去，看着他沿着湖边走向往来时的路，心想他莫不会还是去找兰儿，不由有些担心，转身跟在他后面。

　　莫听竹一路慢慢走着，又走回了秦淮河边，此刻的秦淮河依旧是流光溢彩，灯红酒绿。他并没有去往迎春楼，而是坐在了秦淮河边的一座木亭中，拿起玉箫又吹了起来。

　　玉箫声起，所奏曲子为《霓裳羽衣曲》，此曲为唐玄宗作曲，杨贵妃伴舞，唱尽大唐最繁华的时代，节奏明快悦耳，箫声如游龙戏凤。

　　但没有谁在聆听，秦淮河的阁楼上仍旧是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动人的箫声被掩盖得无处逃脱。可莫听竹依旧吹奏着，声音越来越响亮，箫声渐渐盖过欢笑声，在秦淮河上弥漫。

　　林子俊和雨儿站在离木亭不到半里的距离，此刻脸上都露着震惊的表情，他们都感受到了莫听竹箫声中蕴藏着功力之强，实属罕见。

　　没过多久，箫声已完全将整条秦淮河的靡靡之音遮盖，阁楼里的人听见这箫声也静了下来。

　　那些风流的客人不知这箫声何意，只觉得声声刺耳，而见身边姑娘们都安静下来痴痴地听着，脸上似回忆、似伤感、似懊悔。

　　“啪、啪、啪”几声，阁楼上的窗户一个接着一个相继打开，窗户里透出的光洒满整座秦淮河河面波光粼粼，好似有无数条金色鲤鱼在河中游动。

　　红尘乱世中的姑娘们纷纷情不自禁地走到窗户旁，望向箫声传来之处。

　　“是他吗？”迎春楼上最东南角处一间房间内，一位化着淡淡的妆，神情带着哀怨的女子半倚在窗子上。

　　“是他。”她自己回答自己，语气平淡又有着惊喜，但发着精光的眸子又很快暗淡下去，“是他又怎样？他已不是那个他，我也不是那个我了。”

　　莫听竹仍旁若无人地吹着，整条秦淮河的姑娘都趴在窗子上，拖着腮，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带着笑，时光好像回到了数年前。

　　一如当年，青衫少年骑红马，秦淮河畔红颜醉，只是红颜易老，少年颓去，都已不复当年模样。

　　秦淮河上的灯光摇曳，随着波浪越发迷人眼。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这宁静了数百年的秦淮河，此刻却是如此地波涛汹涌。

　　萧声骤停，秦淮河也安顺了下来，缓缓流着。

　　阁楼上的姑娘也醒了过来，可还是闭着眼睛，满脸陶醉，仿佛是想留下刚才的时光。

　　莫听竹从亭中走出，深深望向迎春楼东南角，楼上那女子也望来。

　　两人久久相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莫听竹嘴角扯出一个惨兮兮的笑，眼皮微微颤动，转过身去。

　　女子见他转身，终于流下泪来，哭花了妆容，哭湿了衣裳，哭红了双眼。

　　莫听竹没有回头，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先转身离去，看似是他无情，可这个转身是多么的艰难，每一步又是多么的沉重。

　　事情最终都会有一个结局，是好是坏都是终点。这个终点又是另外的起点，莫听竹会走上另一条路，兰儿也会放下心中少年的模样。

　　兰儿望着莫听竹渐渐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终于关上了窗子。

　　林子俊看着阁楼上的窗子又如同打开之时，一个接着一个关上，秦淮河又恢复到了只剩下一轮明月凄凉相伴。

　　莫听竹与林子俊擦肩而过，眼光无意间在他手中的剑停留了片刻，微微点头又接着往前走。

　　秦淮河又开始了莺莺燕燕，可是仔细听去，不似刚才那般刺耳，反倒是一首曲子。

　　原来阁楼里的歌女们纷纷施展才艺，合奏着一曲《霓裳羽衣曲》，一同送行莫听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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