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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0 离开


  滴下的血水没有落地,甫剑尖便向上飞去,速度之快,几乎连成一条血线。

  一滴、两滴……千万滴。

  所有血滴都钻入她额间那块水滴状的胎记,使其时而蓝光大盛,时而转化为深沉的血红。

  少倾,忽而风定,支离破碎的瓦片玉石哗啦啦掉了一地。暴雨也慢慢止歇,不久后成了洒洒扬扬的牛毛细雨,飘在脸上微微发痒。

  视线明朗了许多,少女的身影清晰地撞进崔懿安眼中,令他心惊。

  倒不是因为她一身狼狈,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地方,石榴红裙湿漉漉地紧贴在躯体上,拨到一侧的额发往下滴着水珠。

  而是她看他的眼神。

  是故人久别重逢,越过万水千山、漫漫百年、阴阳之隔,前来相见。

  ——她记起他是谁了。

  但她好像并不欢喜。

  那双乌亮的眼光彩全无,若往更深处细看,是一片茫然无措的混乱。

  崔懿安呆怔在原地,眼中好似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一刻,听风雨,无声;看天地,无色。只剩那道鲜艳的石榴红,占满了他的眼和心。

  唐梨开口打破沉默:“我想起来了。”

  她突然放声大笑,一手紧紧揪住心口,到后来,那笑变了调,仿佛悲泣。

  “天谴天谴,若真是天意,倒也无话可说。可是——”

  她脸上还在笑,语调却怆然:“历经百世,能善终的有几人?”

  她摸了摸脸,道:“没有权力和地位作后盾的美貌,就如幼童怀抱财宝招摇过市,只能平白招惹祸事。”

  崔懿安走到她跟前,抬起手像是要抚摸她的脸,然而指尖靠近时,原本压抑着的细微震颤不受控制地放大,停在了她脸侧。

  只听他用发抖嘶哑的声音地问道:“你融合了一片残魂?”

  唐梨低下头,神情像个做错事被大人责骂的小孩:“对不起,又杀人了。”

  崔懿安眼神一痛,突然把手摁在她的肩上。劲有点大,唐梨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但因为背着陶书天,不方便后退。

  他问:“百世记忆,你当真全都记起了?”

  唐梨摇头:“诸苦尝尽,却也能视为过往云烟;唯一刻骨铭心,不能忘却的,只有一世。”

  说到这,她眼里忽然有泪珠滚落,抬起右手捂着心口,久久地凝视着崔懿安,哽咽道:“一半是她在我心里哭,另一半,是为我自己——”

  她轻声道:“我究竟是谁啊?”

  “你是不是傻了啊!”

  说话人是胡伽,离他鼻尖不远处是两枚寒光闪闪的锋利枪头,面前有两名铁塔般的壮汉。他连石桥的边都挨不着,却不肯后退一步,耳朵时时留意着唐梨的动静。听到她刚才那句话,他差点给气笑了。

  “教训我的时候头头是道,到你自己就迷糊了?前些日子你问我还是不是胡伽,我这几天好好想了想,多出的那些记忆,只要别一直惦记着它,就当听了一个故事呗!我不是胡伽还能是谁啊!”

  他昂首挺胸,冲着唐梨,也冲天上的人高声喊道:“我胡伽,家中行三。父胡光,梁国镇远大将军;母刘氏,淮南刘公长女。这可是当初你跟我说的!”

  “你嘛,梁帝次女,封天璇公主,母为先仁嘉德皇后刘氏,这也是你自己说过的,别忘记了!”

  胡伽一番话热血沸腾,可唐梨吸着鼻子笑了下,道:“你才傻。说得轻巧。”

  这时,崔懿安身后一个卫兵突然从地上爬起,身形还在摇晃,掷出的那杆长矛却准而狠,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暗红的灵力,直刺他的后心。

  唐梨来不及说一声小心,也不需要——她只需心念一转,崔懿安背后便马上出现一面泛着浅蓝波光的灵力墙。

  玄铁打造的长矛撞上那墙,悄无声息地化为一滩铁水,流在地上凝固成形状不规则的铁饼。

  偷袭的那人倒飞出几十尺外,掉进了湖里。他在水里扑腾着想游上来,然而那一片水面仿佛成了坚硬的琉璃镜面,愣是一丁点水纹都不见,他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也无法露出水面。

  眼看着唐梨大有把人淹死在湖里的意思,崔懿安轻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唐梨收回望向那人的目光,他的头总算冒出了水,半死不活地喘大气。

  她瞥了眼左右,笑了:“你看,不懂得饶人的不是我。”

  方才还惊乱溃散得如同乌合之众的卫兵们已经站起,手执武器,虎视眈眈地对准他们。

  二十八座石桥,总计约千人以上,足以运作一个威力极大的阵法。

  许是担心唐梨,空中浅青衣的身影稍微一动,然而周边立即浮现成百上千支三寸长的木刺。

  如此看来,对峙的两人竟是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懿安见状冷冷讽道:“竹先生,您受了木君的传承,不该是元洲的最强者吗?看来这些年,您毫无进益啊。”

  好长一阵静默后,绿竹的声音缥缈地传到地面众人的耳中:“是绿竹无能,还请崔先生助他们。”

  “哈哈哈——”半空中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女声,“两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敢会会我天枢精锐、尝尝我护城大阵吗?”

  “呵,敢?”崔懿安笑起来,却非但未给他那副清冷的绝美容颜添上暖意,反而渐渐现出肃杀之气。

  轻盈的白绸衫和额前几绺细碎的白发开始鼓动、飞扬。

  却听唐梨道:“不关你事,别管。”

  她把陶书天向上托了托,抓住他环在她颈边的手,另一只手微抬,掌心朝上,缕缕浅蓝色的灵力变幻为一朵重瓣莲花。

  就在这当口,幽南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唐梨,用的却是宛央的灵力!有骨气的,就不要拿别人的东西逞威风!”

  唐梨动作一顿,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垂下了眼帘,胸口剧烈起伏。

  不过片刻后,她猝然睁眼,眼中像燃起了一簇炽热的火焰,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然。

  “说的也是,我不该要。”说着,她一掌对准自己的天灵盖拍了下去!

  “别!”绿竹惊怒地大喝一声,可自身被幽南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股大股凝成莲花形状的灵力从唐梨的丹田处飞出,慢慢变浅,最终逸散在天地间。

  他脑中“嗡”地一响,不由自主地忆起千年前那一日的情景——那位清雅温柔的女子香消玉殒时,也下了一场美丽的花雨。

  不过,唐梨仍好端端地、稳稳地站着,即使背了个人,也站得很直。

  她缓缓放下手,仰起脸,远眺着片片消失的花瓣,眉眼很平静,但显出浓浓的疲倦。

  “感觉还好?”崔懿安问道。唐梨扬手的那一刻,离她最近的他却没有阻拦,甚至神色都不曾露出半分惊讶,似乎在他看来,自散修为这种惨烈无比的选择是理所当然的。

  “还行,就是累得快死了。”唐梨勉强笑笑。

  “还需要我帮忙吗?”

  唐梨摇头道:“不用。”

  “那你拿什么跟他们斗?”

  “修行之人,窃天地之力为己所用。修为越高,越是大盗。取于天地,归于天地,乃自然之理。没了,再借就是。”

  说着,她松开腰腹间绑着陶书天的红色光带,轻轻地让他靠着石桥的栏杆坐好,然后撩开额前碎发,闭上眼——

  有风来。

  从天枢城外栽种青青麦苗的农田来,从她和陶书天喝酒赏月的那片草地来。

  从北冥诸岛来,从封存冰棺上千年的水底墓穴来。

  从她从未踏足过的、千山万岭绵延的西方来。

  总而言之,从整个元洲来。

  它确实像风,吹拂过人的脸颊时,会带来一种早春般新鲜蓬勃的气息,令人感觉惬意而舒畅。

  但它实际上是元洲之中草木的力量。

  千千万万、数不胜数的草木,不管生于闹市还是隐于幽谷,无论远近,竟然都听从了唐梨这个凡人的号令,把力量借她一点。

  凡在场者,都能感受到唐梨身上那节节攀升的、几乎是暴涨的威压。

  那些方才还气焰嚣张、试图布阵围困她的卫兵们,此刻哪怕多往她身上看一眼,都会被那强大的气势震慑得肝胆俱裂。

  唐梨抬头看了眼震惊无言的幽南,什么都没说,解下插在腰带上的一支竹箫。

  与陶书天琴箫合奏的当日,他随手斫的那支。

  本该欢快活泼的小曲用箫音吹出,也染上了几分愁绪,与依然铅灰阴沉的天穹很是相衬。

  一曲终了,等了不到三息时候,大风骤起,黑白二风翼破空而出,羽翼卷起的气旋吹皱一池湖水。它们一前一后落在石桥上,在前的隐芦见陶书天坐在地上昏迷不醒,抬起蹄子拱了拱他的肩,焦急地喷着鼻息。

  唐梨想摸摸它的鬃毛安抚一下,谁知早就与她相熟的隐芦却后退躲开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高傲的风翼们屈膝低头,一齐朝她跪下。

  唐梨愣了下,笑道:“真是贴心的乖孩子。”她扶起陶书天,使他平卧在啸风背后,又用落霞鞭化成的红色光带牢牢地绑住了。

  接着,她骑上了隐芦,抖抖缰绳,风翼站起,长嘶数声。

  唐梨看向崔懿安,眼中闪过一瞬的迷茫与挣扎,然而很便恢复了一副平静到冷漠的态度,对他说道:“等下没有我的威慑,这些小兵们,就多劳你了。”

  崔懿安颔首笑道:“不谢。哦,对了,走之前,我有句话和你说,俯过身来。”

  唐梨微微蹙眉。

  崔懿安认真道:“的确是很重要的事,不能被别人听见,而且我不会传密音。怎么,信不过我?”

  唐梨妥协地叹口气,弯下腰,男子俊美的容颜上那只丑陋的鬼面在她眼前缓缓放大。

  崔懿安凑近她的左耳,轻轻道:“你帮我解开契约的禁锢,我自当投桃报李。”

  突然有一点冰凉落在唐梨左侧的太阳穴上。

  “你!”唐梨下意识地挣扎,但有一道电流从崔懿安的指尖窜出,深入她的识海,有什么东西迅速抽离。同时,她的意识也如冰释雪融般涣散,身子软软瘫倒在风翼背上,人事不省。

  不多时,崔懿安慢慢地拿开按在太阳穴上食指,指尖牵出一条深灰雾气,数不清的细小斑驳的彩色穿梭其中。灰雾延伸尺许后断开,团成一个小球,托在他手心。

  五指猛然一握,小球瞬间湮灭在掌心发出的、看不见的刚劲气流中。

  崔懿安盯着那只拳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像如释重负,又像若有所失。

  笑完,他怅然自语道:“已经失去的,哪里回得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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