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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9 鬼面


  稍早些时候,天枢城外城。

  一家没挂招牌、没扬旗幡的小酒肆前,店家用竹竿支起涂了桐油的白布,为客人遮挡淅淅沥沥的小雨。飞檐突兀地直指淡灰的天幕,被雨水冲刷得黑亮,像苍龙的角。

  街道上依旧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雨滴敲打着青石板路,脆响声声。

  油布下摆了一张方桌,两个身着白衣的人对坐,中间放了一壶酒,两个白瓷酒杯,一碟去皮的花生米。

  风起,微凉。

  胡伽忍不住缩了缩肩,将领口扯紧了些,抱怨道:“喝酒就喝酒,非要跑外面来吹风。”

  他望着在柜台后靠着椅背打盹儿的掌柜,好生羡慕。

  他对面那个美貌的白衣男人笑而不答,倒了半杯黄酒,呷了一口,目光悠悠投向伫立在城中心富丽堂皇的高楼。

  胡伽看着他浅笑的容颜,不由一时恍惚: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男人?

  如雪瀑般的白色长发用一条浅黄的丝带束起一半,完全展露出那副绝佳的容颜。他的脸色不比发色深多少,犹如冰雕雪砌,清隽冷冽,不染凡尘,不沾烟火。浓密纤长的睫毛下,那一只黑白分明的眼却时时带笑,十分勾人。

  真是个妖孽。 

  哦,他好像说过他是什么半妖来着……

  不过一想到这具肉身原是他的,胡伽顿觉忿忿:“喂,我说,你啥时候另找个身体,别占着我的了成不?”

  崔懿安挑眉,歉然一笑:“对了,你倒提醒了我,有个坏消息还没告诉你呢。”

  “啊?”胡伽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崔懿安把右边衣袖挽起,露出小臂,只见莹白光滑如玉的肌肤上,赫然画着一只狰狞的鬼脸,铜铃大眼暴突,尖利的獠牙沾血。

  胡伽讶然,抬眼看着他右眼上佩戴的木头,凶恶又丑陋,生生破坏了这样美丽的一张脸。

  这人对装饰的喜好,实在……与众不同。

  崔懿安道:“这是我还活着时,与冥界做了一笔交易留下的契约印记。原是烙印在我灵魂中,得到这具身体后初时未显,昨日却突然长了出来,可能除不掉了,抱歉啊。”

  胡伽的注意力全被前半段话吸引去了,好奇地问:“什么契约?”

  崔懿安眼中的笑渐渐淡去,垂眸道:“那时候,我的恋人命不久矣。我将自己的寿命分她一半,求得个同年同月同日死,代价是永生永世在冥界做鬼役,除非,她转世后依然记得我。”

  “那怎么可能?”胡伽皱眉道,“与你做交易的人没良心啊!”

  崔懿安又摇头笑起来:“随意吧。说句实话,你看人间,除了你这种出身,芸芸众生何人不苦?活着哪有做鬼来得自在?”

  他言语中的些许讽刺冷嘲,虽不是针对胡伽,可也让他听了很不痛快:“是我们的错不成?我大梁朝政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哪里不比那些被个神宗把控的别国更好?”

  “梁?”崔懿安想了会儿,“可是如今的东方之国?如今的东方木宗又是什么情形?”

  “哼,木宗啊,自从几百年前死光了人,就一直挺安分,但最近自以为休养够了,就妄想对大梁指手画脚。”胡伽不屑道。

  崔懿安听着,眸色渐深,却不辩喜怒:“照你的想法,若非当初木宗被人灭门,梁国也不会有这几百年来革除旧弊、励精图治,从而国富民安的机会,是吗?”

  胡伽一愣,支吾一会儿,道:“可,可以这么说吧……”

  要不是木宗遭此无妄之灾,使原本的秩序轰然倒塌,群雄并起共逐鹿,梁国那位行乞出身的开国之君,恐怕一辈子都只是最卑微的贱民。要不是元气大伤的木宗无力干预梁国,历代梁帝又怎能一心一意地施强国之策,从而安定天下呢?

  “呵。”崔懿安转动着手里的酒杯,盯着透明芳香的美酒,笑中带了几许苍凉:“杀戮之行本为恶,然而此等大恶令后世福泽绵延百年。孰是孰非,谁善谁恶,当世之人未必有资格评判。”

  胡伽不知他为何突发此言,但是对最后那句话,他本能地反驳道:“恶就是恶,不管有心无心,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不该成为作恶的遮羞布。”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下,想到那日唐梨在地下宫殿里说过类似的话,便苦笑摇头道:“唉,算了,大义凛然的漂亮话谁都会说,可要是亲近之人犯了错,谁不偏袒呢?”

  就像对白玉衡,尽管知道青梧墓中的一切都是她蓄意安排的那天,他发了好大火,讲了几句重话;但接下来十天不见到她,他又忍不住以“她是奉幽南之命”、“她或许也不清楚后果”来为她开脱。

  然而无论如何恶果已成。胡伽望向城心高楼,低落地说道:“这都几天了,唐梨一直那个样子,真叫人担心!还有师兄,要是他醒不了……呸呸呸!一定没事的!”

  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噗”地吐在地上——在梁国的习俗里,讲了不吉利的话,需以烈酒洗晦气。

  崔懿安淡然道:“是劫数还是机缘,今日就能见分晓,且耐心等着。”

  “啊?”

  胡伽本想问“你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人家一只几百年的鬼,会些高深的推演之术也不稀奇。

  可有了盼头却只能干等的滋味实是令人焦躁,胡伽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绕着方桌走了十来圈,终于道:“咱们为什么不进去瞧瞧?”

  “就在刚才,所有进入内城的入口都封锁了。”崔懿安忽然眸色一沉,“快了。”

  仿佛为了即刻印证他所言,整座城池突然剧烈颠簸起来。

  桌面上的酒壶和酒杯“哐当”倒下,一骨碌滚到地上,滴溜溜地打转。酒肆尺许粗的门柱“咔嚓”一声从两头折断,砸在路中央;失去支撑的门檐折断落地,碎瓦散落飞溅。

  掌柜迷糊地睁开眼,面色不改,默默地起身关上了门,插好门栓。

  远方隐约传来小孩的哭喊,但下一刻就被人捂住了嘴,没了声息。

  天地间只闻遥远而模糊的雷声咆哮,还有阵阵寒风刮过,行道树几乎摧折了腰,细枝翠叶随呼啸的狂风远去。天空中乌云翻涌,如同搅动的墨汁,四周霎时阴暗如黄昏将至。骤雨疾倾,将远远近近的景物模糊在白茫茫的雨帘中。

  崔懿安目光一寒,站起时踢翻了凳子,只见一片白影掠过,眨眼间便远在街巷尾。

  “喂,你等一下啊!”胡伽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睁不开眼,匆匆抹了把脸上的水,迎着风艰难地向高楼跑去。

  街巷尽处,架在大湖上方青色透明的石桥连接着湖心的高楼,每座石桥上居然满是全副武装的卫兵。可是现在,他们却半点威风都无,皆狼狈地半跪在地,用手中矛戈撑地,或是死死抓紧栏杆。

  胡伽惊骇地抬头望天,但见乌云压境,在流动中逐渐成为一个漩涡,中心正对着高楼顶,缓缓下压。速度惊人的气流把高楼外层的金瓦、嵌在画梁上的珠翠蛮横地掀起,像炫耀战利品般裹挟着四处奔游。

  奇怪的是,里面乱得天翻地覆,站在离石桥几步之遥处,那点大风却相对不值一提了。

  崔懿安合上眼感受着风的轨迹,伸手探去,果然触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敲起来咚咚有声。他并未收手,细长的五指蓦地合拢成拳。

  拳头看起来很瘦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筋历历可数,然而当它慢慢地接近那层屏障时,伴随着沉闷的咯吱声,拳头正前方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一圈光环似水波般漾开。

  立在他身后的胡伽叹服不已:这家伙表面上柔弱美丽得像个娘娘腔,没想到还有两下子。

  屏障凹得越来越深,眼看着就要不堪其负,这时,崔懿安却猝然脸色大变,猛地缩回手,左手按着小臂,眉头紧锁,似是疼痛难忍。

  “你……”胡伽刚出声,就见他挽起袖子,右臂上那幅凶神恶煞的正在渐渐淡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不可能……”崔懿安震惊万分,一时间语无伦次。忽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瞳孔骤然缩紧:“难道……不!”

  伴着最后那句声嘶力竭的呼喊,他向前跨了一步,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屏障,走到了石桥上,狂风瞬间吹乱了他的白发。

  他瘦长的身躯在风中微微摇晃,但走得很慢、很稳。

  走到石桥正中时,忽然有一绿一红两道光纠缠着自高楼顶飞出,扶摇直上天际,隐隐听见那团光中刀兵撞击声。某一刻,两人不谋而合地往相反方向退去,立在大湖上空,遥遥相对。

  青衫磊落,玄衣红发,正是绿竹和幽南二人。

  让他们暂且停手的,是高楼一层那一扇轰然倒塌的玄铁门。

  恰巧,与这扇门相连的石桥,正是崔懿安走的那条。

  晦暗的天色与漫天白色雨幕中,出现了一抹亮色,石榴红的衣裙,衣摆被风拍打得猎猎作响。

  那道身影背着一个人,微微佝偻着。

  她的手上,握着一块温润雪白的白玉,玉的一端是一把水做的剑,剑是红的。

  剑刃上淌着水,犹如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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