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清川

且陶情绪低沉，日渐消瘦，她开始等日出，看日落。

        今年郁岚九岁，她自己能梳小辫了，也长高了不少，她再也不会拉着我看蝎子，不会往我手里放蜜蜂，不会甜甜的叫爸爸…因为我没有阻止母亲把她送给别人。

        她九岁了，我要把她送给别人养。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她长大的样子，她一直是一个矮矮的小孩，跟妈妈撒娇，跟爸爸吵闹的小女孩。我不喜欢她跟那群小孩儿们疯玩，尤其是男孩儿，我害怕她遇到一个像我年轻时一样的男孩。

        她没有且陶坚强，也没有且陶冷静，她是一个心思简单的小女孩儿。

        我们没有办法。

        且陶放弃了和我争执，放弃了和我母亲争执，放弃了和我姐姐争执。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涉及她原则的问题上，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在这里，她的文学素养全部用来与人争吵，她乐观的打趣自己，要把每一场争执吵出艺术性。

        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办法。

        哪怕郁岚以后不嫁人，我都不会说她什么，哪怕她嫁人以后离婚回家，我都不会说她什么，偏偏都不是，偏偏那种事会发生在我的小孩身上。

        那种被人耻笑的事，那种在人们口中传作秘闻的事，我怎么能想到，如此龌龊的事会发生在我的小孩身上。郁岚摔了那座供奉的神像，高烧不退，我母亲请了那位神婆，她对我的人生做了第二个定义：你的生命要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放他们自由，你的灵魂才能得到解脱。

        我不要解脱。

        她不肯多说，我问她让谁自由，这一次，她没有看我，她的目光钉在郁岚的后背，那丫头发着高烧被我母亲罚跪，她不该摔掉神像，甚至，她就不该用手去触碰。

        他们，不是她一个人，这一次没等太久，我知道了答案，准确的、残酷的答案。

        徐灼罕见的提出要求，要让郁岚搬去他屋里，在那场大雪过后，郁岚病愈后的一个夜晚，他向且陶坦白了他的心思，他说他要和那个死丫头永远在一起，且陶只当这是一个小男孩对未来的恐惧。

        她温柔地劝说，她说你们都长大了，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会永远在一起的，面对孤独是成长中必须学会的一课。她说是她疏忽了，她会想办法给郁岚腾一间她自己的屋子。

        他说他知道，他要的是像我们一样的在一起。

        且陶的笑容开始僵硬：“像爸爸和妈妈一样的在一起？小灼，你告诉妈妈，你觉得爸爸妈妈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理解错了，也许，你要的只是生活在一起的关系。”

        他确定地说：“没有理解错，不是很多人生活在一起，而是像你们一样生活在一起，没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但是我不会跟她吵架，她也不用跟你一样，每天都要和奶奶吵架，我更不会像爸爸一样找别的人。”

        平静的、坦诚的控诉出我婚姻的失败。

        且陶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妈妈没有给你一个温馨的家庭，是妈妈对不起你，不是所有家庭都是我们这样的，你以后可以娶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女孩，跟她成家，妈妈不会为难她，更不会跟她吵架。”

        “不是。”

        他继续说：“不是，你在骗我，所有人都会骗我，郁岚不会，她喜欢我，她愿意和我在一起，她必须和我在一起，只有我才能保护她，她是我的。”

        我问他什么是夫妻。

        他说晚上在一起睡觉，吵架也不会分开，就像我们一样，一直吵架，从来没分开过，即使冲着对方说出最刺骨的话，也不会分开。

        我和且陶为什么没有分开，他知道，他装作不懂。

        且陶问他从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他说他不知道，大概是听到要被妈妈掐死的那一刻，他说他不能和郁岚在一起活着，就跟她一起去死。他说他什么也不要，不要爱情，更不要小孩，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我让他跪下，他跪下了。

        且陶为他的决绝掩面哭泣，她说过她很后悔说出那句话，在儿子面前说出那句恶毒的话。

        我告诉徐灼，郁岚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他在一起。我告诉他，他敢做出不该做的事，我就打死他，我让他把那脏心思收起来，他的脸色没有阴沉，阴沉早已进化成了面无表情。

        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比起郁岚，他更成熟。他的聪慧曾让且陶欣喜不已，那些猜不透的心思曾让且陶日日担忧，担忧他困在自我之中，无法自拔。他是一个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孩子，道德约束不了没有道德的人。

        更何况，他将要突破的，不是道德，而是伦理。

        父母的失败，让孩子误入歧途。

        放他们自由？放他和郁岚自由，郁岚得到的不会是自由，他也不会得到自由，等待他们的是谴责，是唾骂，是死路一条！他根本没有变过，他还是那个需要父母放水的小男孩儿，他不在乎是怎么得到的，他只在乎得到的这个结果。

        这就是神婆说的，灵魂的解脱？！

        命运到底给了我多少诅咒？

        那天下午，我母亲要把郁岚送给别人养，我和且陶…她不愿意，但是她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不愿意，那么可爱的女孩儿送给别人？但是我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们都知道，送走任何一个孩子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且陶说徐灼不会让我的母亲做成这件事的。

        我做了坏人，在饭桌上不置言语，甚至推波助澜。

        如她所言，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的爆发，他的决心让我们最后的希望破灭。如果他没有阻拦，那么他还是可控的，我们可以推掉这件交易，然后教他认识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用了如此极端的方式，得到了他要的结果。

        他让我们妥协。

        郁岚依赖他，她看不到这个哥哥的心，她单纯。

        她搬到徐灼屋里，整个人开心了不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他只是想要一个永远不离开他的人，我们给了他一个极其不安全的生长环境，他总是警惕着，他比郁岚更加没有安全感，只不过他会隐藏。

        且陶说这种感情就像涂满新漆的腐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要承受世间所有的难堪，她说她应该死在第一次见我时的刀下，那个美丽的，秋日的夜晚。

        我开始沉默，每个夜晚，我都感受到她的消逝，像时间一样，一秒一秒的，像从房檐上滴下的雨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消逝。

        这件事要怎么跟一个满心信任哥哥的女孩说明？

        即使说明…他不会放过这个小女孩，就让她单纯着、无知着，依赖着一个只有她看不到的秘密。

        我的且陶，日薄西山。

        我自问给了她什么，数不尽的落日，满是寂寥的圆月，还有孤独的诗歌。她给我包容，她给我知识，她给我温柔，她给我圆满的人生。

        神像碎了。

        她说，她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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