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贺映书
我有一个朋友，她死了。
夏日的夜晚，繁星点点，我独自坐在小区游廊里，再次想起她的死亡。
【1】隐形的光圈
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在家里等了许久，她没来找我。
我记得，我跑出家门的时间是晚上7：30，不用看表我也知道，因为电视机播到了天气预报。
她站在她家门前，我站在她的对面，她死死地盯着我们之间的虚空，我想到了一个鬼故事，这个人不是她，真正的她还在家里，寂静无言之后，这个人打破了沉默，她说她要死了，让我不要忘记她，她问我有没有看到那道光圈，蓝色的圆环，四溅的光点，就在我和她之间，就在我的眼前。
我非常熟悉这条巷子，大概有5米宽，她就站在中点，她家门口的老葡萄树默不作声，刚搬家的月季花仰着大脸盘儿，贴在墙根…没有灯光，只有月光，稀薄的月光，我知道她没有跟我开玩笑，她是一个正派的女孩，她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但是，如我所言，这里只有月光。
【2】性格：内向与外向
她是我童年时期的朋友，准确的说，她是这条街上所有小孩的朋友。
我是在农村读的小学，升六年级时，我才被父母接回了城里，每每回忆起我的童年，农村生活的这段记忆就像温暖的光源，包裹我。
那时候网络尚未普及，电脑是有的，在学校的机房里，每次上微机课都是她的噩梦，因为她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都会忘记带鞋套，而且，很神奇的是，她不仅仅是忘带鞋套，老师要求的工具，她都会忘，比如，几周交一次的指甲、画圆用的圆规…甚至是作业，学习态度不端正的后果，就是考试成绩倒数。
她不在乎，她的父母可能也不在乎，因为她父母早出晚归，没有精力管她的学习，她自己都说，她爸妈在学习上教不了她，连初中学历都是假的，他们只有小学学历。
忘带学习工具这件事，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很好解决，去临班借一副就可以了，学校里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甲班和乙班，两个班的孩子都是本村或者邻村的，大多相识，但是，这对她来说，是困难的。
学校里的她，是一只木偶。
她不跟同学玩，不回答老师的话。
本来我们都是乙班的，后来老师把她调去了甲班，甲班的班主任是一个活泼开明的女人，听同学说，这位班主任对她是很好的，一直让她坐在第一排，即使，被这位沉默的学生伤透了心。
她的同桌，一直是甲班的第一名，成绩优异，性格活泼的小女孩。
老师的鼓励，同学的热情，没有让她发生任何变化。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内向”这种性格，我怀疑整个学校只有她是内向的，拘束、死板，一只木偶。所有人，包括她的家长，都在说内向这种病怎么治好，是的，我总能听到真诚的感慨：“幸好，幸好，内向不能传染。”
学校外的她，是一匹野马。
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她，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这堆小孩绝对玩不到一起。
光我知道的，她的发小极其不喜欢另一个女孩，可偏偏她和那个女孩还是好朋友…这是我接触最早的“三角恋”。
极度的内向，极度的外向，在一个人身上，她好像有两个灵魂，这让我们这群小孩困惑不已，和我们一起玩的，是外向的她，我们喜欢的，也是外向的她。
【2】单纯与野性
我们是邻居。（奶奶家和她家是邻居）
她总能找到游戏，平时放学她组织我们在巷子里玩木头人、短跑比赛、跳皮筋、丢沙包…
还有，女生的游戏：过家家，在虚拟的角色扮演中，我，担任的是厨师，绝世大厨师，为了取得这个封号，我杀死了一只翠绿色的螳螂，从此奠定了我的地位。
我们这群孩子里的头头是她，只因为，她给一只蜈蚣打针，那只黑红的蜈蚣有很多条腿，大摇大摆地在我们面前游荡，她拿着吸满水的注射针，满脸严肃的，治死了这条“病人”。
她和我的第一次交流是无声的，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夏天的午后，我蹲在厨房门口啃西瓜，跟前飞过来一个纸团，是从墙那侧飞过来的，我家和她家共用那一堵墙，那堵墙很窄不到两米，连接着我家的正房和厢房。
西瓜汁很黏，我故意边吃边甩，从吃西瓜到看见这个纸团，还没5分钟，我估计，地上的汁水已经诱惑了一圈蚂蚁。
我单手蹭开纸团，田字格纸，那行字不算漂亮，字体结构比较分散，唯一的优点就是横平竖直，字的主人应该描过字帖，从我这位“书法小家”的角度看。
“你好，你在做什么？”
双引号、逗号、问号，用的真规范！我怀疑，如果她有一只信鸽的话…那我就能体会一把飞鸽传书。
我猛啃了几大口西瓜，把瓜皮放在地上，跑进客厅，拉起书包，拿出前兜里的铅笔盒，挑了一支自动铅笔，想了两秒，还是取出了橡皮。
严肃，正式。
把纸铺在台阶上，笔杆握在手里，笔尖悬在纸上。
写些什么？
吃西瓜？我在吃西瓜？
我秉持正式性原则:“你好，我在吃西瓜。”
纸团的身影消失在墙的那一侧。
那块西瓜我没啃干净，绿皮上还有薄薄一层红瓤，一般情况下，我会啃到只剩一片绿皮，这是吃西瓜，如果是苹果的话，每一粒籽，我都要嚼碎吃掉。
说实话，苹果籽真的不好吃，但是，我控制不住，我觉得，这种感觉和她在学校不说话一样，她明明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女孩，到了学校，就被人抽去了灵魂…也许，我嚼苹果籽的时候，也被取走了灵魂。
【3】生命力：身体与灵魂
今年我上四年级，和我的邻居不在一个学校，我们见过，却不熟悉。
我的生活比起她来，很是单调，看书，写作业，周末奶奶带我去兴趣班，有时候，我听见巷子里的打闹声，觉得那群小孩很幼稚。
奶奶有很多书，写完作业以后，她让我读书给她听，她和我一起分析人物的性格和行为，我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我知道，墙那头住着一个极其自由，极其野性的女孩。
我打开飞过来的纸团，一个卡通小人咧着嘴，露出两排大牙，八颗四方形的牙齿，两只手端着一只大西瓜，西瓜的条纹是闪电状，有棱有角的。
一个短发女孩坐在地上，拿着铅笔在纸团上画画，脚旁边还有两只蚂蚁，这是我回给她的。
一道爽朗的女声:“我没坐在地上画，哈哈，你画错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些小孩一点也不幼稚，以前的我，是有些嫉妒的吧，过早的成熟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让一个小孩早熟，有两种途径，一是家庭变故，二是读书，我是后者。
从那天以后，每天晚上，她会先来我家找我，然后带着我去找其他朋友，最后在村里的空地集合，玩到大人散场。
农村夏天的夜晚，没人会待在家里，饭后，男女老少拿着马扎，握着蒲扇，聚在路灯下，谈天论地，以及，谈八卦。
她对于我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那种自由的气息，生命的自由，无知的自由，善良的自由，她长的不丑，也不漂亮，瘦瘦的，美丑的中点，只是那蓬勃的生命力，让她发光。
关于“蓬勃的生命力”，并不是指她的身体，而是指她的灵魂。
我们这群孩子里，身体最脆弱的就是她，说来有些邪门，我奶奶说她家找过“大师”，求了一道符，那道符被折成小小的正方形，被缝在红布里，戴在她的脖子上，我观察过，她一直都戴着那个有棱角的小红包，无论冬天，还是夏天。
她经常发烧，刚出生时差点死在医院里。
因为她蓬勃的生命力，她经常挨打。
倒不是说她的父母家暴，而是…她太能折腾了，她家是我们的游乐园，每到周六日，她就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捉迷藏，她家还是很宽敞的，白天她父母都不在家，我们就一直玩到下午4点左右，然后，她的作业一字没写，有时还会瞎写，数学题，我看了都想撕掉她的作品。
她家有一只大衣柜，里面挂着冬天的皮衣，其中有一件很靓的黑色男士夹克，我俩躲在衣柜里，每次都能被找到，但是下次还会藏在里面，那件夹克有樟脑球的香气，我不喜欢樟脑球的味道，我也不想把樟脑球的味道和香气联系起来，但是唯有那件夹克，它是猫薄荷，我就是一只猫。
我觉得她太单纯，她允许我们藏在她家任意一个角落，甚至衣柜，在她的眼里，每一个朋友都是好人，她看不到我们的缺点，也许，她看到了，但是她在包容。
所以，她是单纯，不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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