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伐檀
“你想活下去吗？”
在这片混沌虚空中，稚嫩的娃娃音显得十分冰冷，它的存在和无尽的未知令人胆寒生畏。
阿檀知道它在问她，但她不是很想回答。
阿檀对生死其实并无太大的执念。当年无意中得了那个人滴露之恩，她一直想着早早回报了了事。否则这因果沾身，真是洗也洗不脱。
果然不出她所料，许是因为她这张肖似那位最尊贵的神女的脸，那个人一直养着她，好吃好喝的供着，说是千娇百宠也不为过，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报恩的机会，反而羁绊越来越深。
那时阿檀就想，这因果越欠越多，日后她若不身死道消一回，怕是断不干净这尘缘了。
而千年之后，她也的确用这样的方式，把她和那个人之间所有的缘分因果斩得干干净净。
在阿檀的认知里，这世上无论何物终有了结的那一天，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得以永生。人仙也好，神魔也罢，到底不过是寿命的长短，反正终有陨落的那一日。
届时轮回百转，或是异世再生，又是新的世界。
但像她这样身死道消的人则不同。她的神魂碎的渣都不剩，周身灵气修为也在天罚降下的那一刻纷纷溃散，返还于万物自然。可以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她也做好了彻底消失的准备，所以此时她发现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还是惊大于喜的。
阿檀默默地捋了捋自己的生平，平淡乏味得可怜，实在没什么预兆显示她会有如今的奇遇。
似乎是她沉思太久，没有得到回答的娃娃音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又以相同的语气问道：“你想活下去吗？”
这次阿檀没有沉默，她很认真地说：“不想。”
娃娃音闻言似乎哽了哽，蹲了一会才说话，语气里也带了些迟疑。
“为何？”
阿檀疑惑地眨了眨眼，道：“不为何呀，不然我活下去又是为何呢？”
娃娃音语气有些复杂，道：“爱恨缠人，钱权熏心。你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留恋？”
阿檀仔细的想了想，道：“万物有因有果，如今我因果皆了，尘缘已断，为什么还要留恋？”
话落，阿檀还是那副天真疑惑的神情，娃娃音却沉默了很久。
它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如同刚开始一般冰冷，机械得仿佛死物。
“因果已了，尘缘未尽。”
语毕，阿檀感觉白光一闪，眼睛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宫殿。
潋华殿是整个中天紫微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殿，但却一点也不安静淡雅。整座宫殿巍峨瑰丽得要命，随便踩的一块砖，都是大几千年、快化出灵智的极品琉璃玉。
传说中这是那个人为她建造的一所宫殿。当时仙界的仙长们都笑谈紫微帝君帝君金屋藏娇，仙子们对她这个“娇娇儿”羡慕的要命，可是只有阿檀知道，她进仙宫之前，这座宫殿便在了。为的是谁当时的她不知道，反正绝对不是自己。
阿檀生性洒脱，忘性极大，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又或许是在意过的，可是有一天她发现，生活，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便是把命门展露在人前，随时随地被人折磨得要死。所以她学会放弃，学会淡然处之。
恍惚间，画面转入她的房间，她在床头看见那个男人，全仙界最尊贵的紫微帝君正恍惚无神地看着床上铺开的画卷。
画卷人物仙骨天成，神魂动人。一袭檀色衣裙，坐在仙域的花海中回头笑。
阿檀惊讶了一下。她原先想帝君对她不过是养个尊贵些的宠物，死了便死了，死得其所便够了。
如今看来，帝君养她竟养出了情分，还会特地来她宫里悼念她。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还没回过神，殿中便进来一位温婉仙子，她身姿娉婷，莲步轻移，坐在了帝君身边无言相伴。这人一身竹青色衣饰清新淡雅，是最合帝君审美的一种打扮。
——那是帝君在养她的第六百年领回来的，称素清仙子。
素清进紫微宫的时候，帝君连续一百年不曾宿在阿檀殿中。当时许多仙君仙子都感叹她的遭遇，当个失宠的女仙一般茶余饭后拿出来说一说，怜一怜，其实阿檀自己没多大感觉。她自己也是帝君这样带进宫来的，没道理对帝君的行为指责什么。后来帝君又夜夜宿在她这里。他不曾对她提素清，她也就没有问过。
不过她不问，总是有别的途径让她知道，拦都拦不住。
仙界的仙君仙子们素来八卦，但没有坏心。她在紫微宫时与大部分仙子都处的很好，比起素来不爱出门的素清，她在仙界可以说是人见人爱了。这次她身死道消，在其他人眼里便是神魂俱灭，是六界中最痛苦、最彻底的死法，又要惹得一大群人怜惜了。
阿檀想着，突然就笑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毫无留恋的，对天宫里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她一直是感激的，只可惜已经没办法诉说了。
正遗憾着，她突然听见素清出了声。
“逝者已矣，伤怀无益。帝君歇息吧。”
帝君闻言也还是没有说话，他直直地看着那副画，神情有些木然。
素清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哀哀地求着帝君：“帝君若此时累垮了自己，那潋华殿谁来供养？您如此伤怀，若是阿檀姑娘还在，也必然看不过眼的。”
帝君闻言有了些反应，他还是看着那副画，眼中有了些柔意，道：“若是看不过眼了，她为何不能回来看看我呢？”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啊……
这话素清知道，阿檀也知道，不过看帝君此时的状态，也不适宜告诉他。
素清急急用帕子拭了泪，道：“阿檀姑娘性子洒脱，最是爱玩，玩够了自会回来了，帝君好好地等她回来好吗？”
帝君闻言又不说话了。
他看着那副画，仿佛不能感知外界，是极悲痛的模样。
素清止住的泪又簌簌的落下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而帝君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与他往日的威严毫不相似。
阿檀看着，突然感觉有些难过。但难过的同时也颇有些疑惑。
帝君此时如此难过其实是不符合阿檀认知的。
她早知道他点化她，娇养她，不过是为了替神界帝姬素涵挡死劫。如今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却还是不开心。真的是男人心海底针。
阿檀郁闷的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不想死，神魂碎掉的时候很疼的，可帝君要她去，她也就奋不顾身的去了。没道理帝君养她千年，她却一点恩都报不了。
可如今她好不容易报了恩，帝君又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让她有些费解。
就在此时，那个娃娃音又出现了。
“你有什么感想？”
娃娃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期待，但阿檀此时并未察觉。
她有些郁闷地说：“我看他这样都要误会他是真心待我的了。”
娃娃音闻言又沉默了，它顿了很久才有些委屈地问：“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是真心？”
阿檀向来心大，她无所谓地说：“我进紫微宫的第三百年修为大进，渡劫后天道赐我无字天书。”
娃娃音没说话，阿檀笑了笑说：“我问它帝君为何待我如此好。”
气氛一下僵住，甚至透出几分压抑的味道来。
阿檀说完自己就笑起来，然后又有些羞愧地说：
“当时天书说的时候我还有些讨厌帝君。不过后来又想，若没有帝君我指不定还是哪儿的一株小木头，又怎么能指责自己的恩人呢？”
她叹了口气，有些老成地感叹道：“这活着啊，一旦欠了别人，便永远低人一等了。所幸我恩已报，终是自由了。”
她语气中有些解脱，有些雀跃。心思一转，心里对新生也有了些期待。
她想，对啊，她上一世不郁是因为一生欠着他的，若让她毫无负担地再来一世，说不定会有幸福呢？
这么想着，阿檀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罢了。活在帝君宫里这些年，因早知自己为何而生、缘何而死，她心里常常数着日子等着结束的那一天，说是向死而生也不为过。
向死而生，就更要把每一天都过好，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是有限的。这千百年来，她该学的都学了，该玩乐的也都玩过了，这一生并无遗憾，也并不期待来生。所以活下去对她而言，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似是感知到了阿檀的想法，娃娃音有些急地说：“你真不想活吗？”
阿檀刚想说“是啊”，就听那娃娃音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你也要活下去，我已经认定你了！”
阿檀：“……”
阿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所以你是啥？要我干啥？”
娃娃音轻轻地咳了两声，稚嫩可爱的声音偏要故作老成，它清清嗓子，朗声道：
“我乃三界至宝往生镜，你唤我镜君便可。”
阿檀凝眉思索片刻，一拍手惊喜道：“啊！天道三玄，往生镜、无字天书、凝魂聚魄灯！你来头好大！”
娃娃音有些得意地道：“那是，当年我可是三玄之首！”
他还没得意完，就听阿檀疑惑地问它：“可往生镜不是帝君的法宝吗？怎么你知道我的存在，帝君却不知？”
往生镜听到这便有些郁闷，声音也低落下来，难过地道：
“帝君已经不记得我了……你挡天罚的时候，帝君用尽了法力催动我被封印的能力，想要我送你往生。可我当年是被天道封印的，强行破除封印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帝君功德无量，法力也比你高深许多，但那毕竟是天罚，他虽不至于神魂俱灭，也还是丢了两魂五魄。如今他能记得的，也只有一个你了……”
阿檀听了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好一会儿她才有些懵地说：“那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往生镜听到她这样问，声音里有些雀跃：“有的！帝君对你牵挂至深，他散失的魂魄其实就封印在你眉心的朱砂里！只要你愿意待在帝君身边，日积月累，凝魂聚魄灯一定会凝聚好帝君的神魂的！”
阿檀木木地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地落下几滴泪来。茫茫然问它：“那灯在何处？”
往生镜闻言有些不满道：“他前些年修炼的年数到了，解了封印，自己进小千世界里去养魂了，到时候会自己回来的。”
阿檀：“……”
如此随意，真不愧是西天佛灯。
阿檀叹了一口气，其实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选。好不容易了结了与帝君之间的因果，没想到棋差一招。
帝君最后用这样大的代价救了她，甚至触动了天道，往后他们之间的羁绊只会增不会减。
她整了整心绪，问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我如今肉身已毁，该如何回去？”
往生镜听见她答应要回去，声音里洋溢出喜悦，一点不像刚开始那样冰冷。
“你有无字天书，它早为你准备好了仙躯！那家伙虽然喜欢睡觉，但护主得厉害！你挡天罚的那一刻它就醒了！就是它告诉帝君救你的方法的！”
阿檀闻言一时怔住。
无字天书名唤问天，它的灵识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模样，喜欢穿碧绿色的锦袍，也喜欢跟她撒娇痴缠。阿檀心里是拿它当弟弟的。可自从当年她求问天替她做一件事之后，问天便因为要暂避天道而陷入沉睡。说起来他们有六百年没见过面了。这样一想，她对问天的想念突然热烈起来。
阿檀微微笑着对虚空里的往生镜说：“好，那你这便送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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