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龌龊
宁静的夏夜，月悬晴空，露沾庭槐。男人什么时候到的，昭雪和简王妃郝氏，竟谁都无从知晓。
这天晚上，昭雪就像口喝了酒水里所掺的酱油，或大风中吃碗炒面，说不出的感觉和滋味。
四团龙绣的山水日月章纹袍子，男人戴一顶乌纱善翼冠子，惶惶的灯烛映照，其通常装束，竟也丰神俊雅，难掩其华。
丫头婆子，俯伏早已跪满一地。约莫，来时有下人是要通传，男人淡打一个手势，谁也不敢作声。
“王爷，您怎么，怎么——”怎么突然说来就来……
郝氏那张苍白尴尬的脸，昭雪能想象此时此刻，是何等的羞愧懊悔以及狼狈。成亲以来，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感情，到底如何，上一世，她深受男人撩拨蛊惑，自是蒙蔽双眼——百拙千丑、饔飧不给，这是男人对于女人最最多的描摹和评述。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的情况，昭雪不得而知，常言说，名正而言顺，男人外面心跳刺激玩腻，最后，安心恬荡的，何尝不是家中等待他的那口静心澄碧深井？
女人方才的一番刻薄，自毁形象不少。郝氏暗咬牙，头低低垂，摆弄着手中的绢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半躬身僵了多久。
简亲王又笑，“怎么？不说话了？本王正好奇疑惑来着，爱妃刚才的那番口若悬河，到底是何意思，嗯？谁对本王有兴趣来着？继续说？”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昭雪一眼。
“王爷，我，妾身我……”
跟随而来的王爷侍从太监，以及余下的丫头婆子，搬的搬椅，上茶的上茶。
简亲王赵泽宁这才淡淡撩了袍衫一坐，眉眼微微笑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闲闲雅雅，就那么手掌心中一敲一点。
嘴角上扬，目光平和，是说，本王听着呢！“妾身，妾身我——”郝氏吞吞吐吐。
她那奶娘辛氏赶紧打圆场，上前赔着笑道，“王、王爷，这不，娘娘关心小郡主，想来问问小郡主近日的状况，言语之间，和季家小娘子可能有什么误会或者冲突……这不，玩笑玩笑两句，也就罢了！”
“铨福，这儿的茶，喝起来无多大趣味，不过这茶盅，倒是看着别致得紧！”
简亲王把那手中的荷叶杯茶盏拿在手上，细细观摩。单色青釉的汝窑瓷器，像雨后的天色云碧，是刚刚烧制而成。
铨福也陪着笑了两笑。他是简王的贴身宦臣。
奶娘辛氏的脸臊得一阵红，一阵白的。
终于，茶瓷的轻轻磕托碰响中，男人放下杯子，绣云纹袖纱拂过桌椅边梅花小几。他续又手点着扇柄，道，“你怎么说？表侄媳？”
昭雪一愣。
他把手中的扇柄还那么轻轻敲点着，挑了眉，弯嘴看她。
昭雪深吁一气，终于，缓缓地，微地一福身，声音淡淡冷冷，说道，“娘娘和辛嬷嬷的话，王爷应是全都听见了！”
简亲王点头。
“常言道，”昭雪一顿，“旱地里的螺蛳，糯米糕粘着嗓子和牙齿，民妇现在的处境，真是百口莫辨，有苦难言！”
一丝袅袅香烟，从熏炉里缓缓飘升。所有人把眼睛都瞟向昭雪。
昭雪又道，“娘娘的思虑重，那是因为对王爷的爱之深。民妇一介外人不好搅合什么，更不懂娘娘与王爷的这些情感纠纷，但是，现如今既已牵扯到民妇头上，民妇觉得，这捕风捉影，虽侧重于两个字，‘捕’和‘捉’，但也有它一定的道理存在。假若——民妇和王爷府上压根没什么牵扯，民妇从头至尾未曾到府上做过小郡主的教习先生，那么，这样的风，也是万万吹不到民妇头上，同样道理，如今娘娘，也不会对民妇那么多疑心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
“民妇的意思，”昭雪冷笑一声，“不光这小郡主的教习先生民妇万万不能再做！从此以后，尊府和民妇的舍下来往，该避免也避免。都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怕就怕在，大多数的人见了竹篾以为是蛇，有些个误会多了，民妇纵有千万张嘴，也解说不清——”
“好利落的一张嘴！”
满书房的气氛谁也不敢多嘴插声一句。
简亲王淡笑了笑，点点头，倒不显生气，对于昭雪这番话，他既不赞同，也不表示否认。
“你要避嫌，这小郡主的教习先生不要当，本王可以尊重你意见，不过，现在还不是本王来这儿讨论的重点。铨福！——”他突然拔高声音，叫道。
郝氏一惊。方才，昭雪的那番说辞，她正细细思量，看来，捕风捉影，自己确实是捕风捉影了些！
正忖着，假若王爷的表态也是如此清白干净利落，那么，这场闹剧，不就是自己在无中生有、无理取闹了。还想着到底如何缓和。
“铨福！你把这扇子，拿给你这王妃好好看一看！”
淡淡的男人一挑眉中，一把双面刺绣的白缎兰草花扇子，就是刚刚男人一直把玩在手的，由简亲王的贴身宦臣铨福托着，先是转交给王妃郝氏，郝氏的尚在愣怔中，老宦臣又小心翼翼陪着笑，再三推示了示，“——娘娘？娘娘？”
郝氏迷迷怔怔，这才把扇子接了过来。“王爷，您？——”微地一抬头，似乎没反应过来他这丈夫的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脑。
简亲王抖了抖衣袖，到背着两手，站起身，笑道，“你的东西，不认识了？——爱妃？”
最后，“爱妃”二字，咬得很重。垂银丝流苏翡翠七宝玲珑簪步摇，王妃郝氏的头上颤颤地晃来晃去。郝氏看看昭雪，又看看男人。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不明白男人突拿了把扇子给她看，究竟是何意？
昭雪也不明白，从刚才的话题骤然到此刻情形，过渡得太快，连一点起承转合都没有。
那扇子，画风承袭宋院工笔之格，颜色鲜丽温润而典雅，绣的是兰花，纤细婉约，男人拿着，确有些违和不搭。
男人笑道，“这扇子，是个小太监在勤织院无意中捡的？——勤织院，爱妃，你可懂那是什么地方？”
郝氏的脸，一下就变了。
手中的扇子，“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极其惶恐惊骇，往男人身前双膝一跪，两手死死拽着男人绣金线祥云的龙纹滚纱袍角。“王爷，妾身不是要，妾身不是——”
“不是要怎么？”男人微地一挑眉角，态度温文，看不出丝毫的脾气怒意。
郝氏的手，抖得像滚滴了好几滴蜡油。
扇子呼啦啦，被风吹着。地上展开一条弧线，弯弯地，飘飘动动，上面绣青线的两朵兰草，大约风的关系，几乎要吹拂起来。
这一刻，终于终于，郝氏回忆起来了！什么也明白过来了！
就在上前天的那个下午，火伞高张，夕阳炎热。她一阵午觉醒来，心里百无聊赖，听闻风和苑的荷花开得正浓正香，呼奴唤婢，便挟了竹编凉席茶具等正要去湖边赏花纳凉。
路过勤织院，她想起一个老人——也就是她的公公，曾经的荣老亲王赵旭，先皇之胞弟，她丈夫简亲王赵泽宁的生生之父——是的，他一直被关在那里。
那个老人，也就是她的公公，人，也已经疯了。目前的情况，乞哀告怜，落魄不堪。
八年多以前，在经一系列宫廷政变，当时，还不是简亲王身份的荣亲王嫡世子赵泽宁，那时，不知是何缘故，竟联手她姑母，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后杜氏，还有她父兄等诸侯大臣，一举灭亲，铲除他父王赵旭的逼宫叛变。后来，赵旭被活捉，圣上天家为着赵泽宁这一大逆灭亲举动，平叛有功，允世子赵泽宁亲王的身份，并应其请求，除了免他父王赵旭死罪，还让世子赵泽宁将其老父赵旭带回府中。
两父子，似乎隔有天大寝皮食肉的仇恨。
传闻赵泽宁在把老父赵旭带回府后，一直关在王府某处叫勤织院的地方，百般虐待折磨不说，甚至，害其残障，乃至发疯。
郝氏路过那里，本来，是要掉头转身就走的，可是，微颤着发紧发干的喉咙，终究忍不住想要一探那段往事的冲动和好奇。“你们给本宫迅速开锁——”她低低地，面无表情，吩咐一声。余下婆子丫头和守门护卫的自然百般阻拦劝导，她听不进，也感到厌憎。她是个王妃，堂堂简亲王赵泽宁所明媒正娶的妻室。她就不明白，难道说，这一点行使权利都没有吗？
最后，疾言厉色，几番坚持，不管怎么，也非要令人把院子大门弄开。
她的心，其实有一半儿是柔软的。
她想窥探研究自己丈夫那段不为人知的童年秘辛以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天下的人伦纲常，就连三岁小儿也知道的顾复之恩——不管怎么说，那个人，那个被关在院子里落魄不堪的老人，是她的公公！丈夫的亲爹！
“王爷，妾身也是好心啊！所谓‘千万经典，孝义为先’，您和公公，纵然有天大的误解仇怨，可是，可是都时隔这么久了——”
“那么你是想来化解？来调和？”简亲王勾嘴笑，微地一眯眼。
“我，妾身我，我……”郝氏结结巴巴。
简亲王不再说话，微地一屈身子，略弯着腰，把刚才郝氏掉在地上的绣兰花草扇子轻轻捡起，拿在手上，续又把玩了两玩。“千万经典，孝义为先——”
他一顿，又淡笑着说了说，“是啊！这话确实也说得在理！本王好象也的的确确忤逆不道、有违人伦了！”
“王，王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看这样如何？”简亲王又道，“玉泉山的北面有一个王府的别院庄子，那儿修建了一处大佛堂，你公爹年轻时候，很有几笔风流韵债没抖落清楚，最后，还是本王不得不出面帮其善了终。那几个姨娘小妾通房，年长得应该和你差不离大小，一直到现在，她们的心愿，也和你一样，希望本王的父子关系有所调和——”
“王，王爷——”
“不如这样决定可好？既然，你们都心愿意善目的一样，本王为何不成全，嗯？”
“……”
“从明儿起，你也去到那地方住一阵儿，拜拜佛，抄写抄写经书，陪陪你的那些姨娘长辈们，说不定啊，等哪天本王福至心灵了，本王一高兴，我那父子关系也调和修好了，王妃你呢，功德无量一件，本王自是感恩不尽——而且，正所谓心诚则灵，你不心诚，那就是嘴上在疼本王，以及和你公公的父子关系，嗯？——爱妃，你这意下如何？”
绣兰花草的白缎玉骨折扇，男人的手中，轻轻地翻转。
垂着眼皮的注视，翻过来，又翻过去。
昭雪也终于终于弄懂了！
在这一场冷眼隔岸的好戏里，男人唱的真真曲尽其妙，扣人心弦。他手上那把扇子，不知溅露了多少龌龊和不要脸在上面。
——先弄走老婆，以免碍眼。
那么她呢？这场戏里，又是什么样的角色梨园？任其玩弄摆布的傀儡？最后，玩够了，可以弃之敝履？
——啊呸！狗彘之行！颜之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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