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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孤儿


  “为什么?”

  安虔抬手把客厅的水晶吊灯打开,把昏黄的客厅登时点亮,安桃站在壁炉前面,面对着壁炉顶上放着的照片,背对着他。

  他乘车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安桃停在外面的蓝色保时捷。

  会议室内,她到底保住了安家、谢家、孟家和梁家的颜面,纵使面白如纸,仍旧站直了身子,为孟玦进入安氏鼓掌。安虔回忆,她的表情堪称完美无缺,若不是她的脸色,他真的觉得,那应该是她的计划上的一步。

  安虔拄着手杖,走到沙发背后,双手交叠扶在手杖上,微微偏头看着安桃。

  “现在的安氏,除了名字和掌舵人,已经和原来的谢氏无太大区别了。不出意外,过个一两年,安氏与原来的谢氏实际上就会无异。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恢复谢氏?”

  “桃桃,你不要以为你的小动作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四个月来,你在干什么,我都看在眼里。你在安氏里一层一层地打点人脉,摸透安氏的脉络,帮那些个年轻人一步步爬上来,从他们口中知道安氏真正是怎么样的。我都看着。”

  “几天前,你能够亲自去渔阳,就要明白,我一定能看得见。渔阳有谁,我会不知道吗?你去了渔阳之后,会去哪里拉拢梁文仲的几大门生,我又会不知道吗?”

  安虔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桃桃,你还是太年轻。”

  安桃转过身来,看着安虔,双眼红肿,泪痕满面,妆都已经花了。

  “你明明知道。”她的声音低沉喑哑,甚至有些颤抖,“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是孟玦?为什么你都能够接受安氏实际上恢复成谢氏,却不能够接受我当你的接班人,把安氏交给我!”

  安虔的下巴绷紧,太阳穴的青筋都要暴起,“给你?怎么可能给你?”

  “我半生为谢家卖命,终于让谢氏跟我姓,把它给你,不就是把它又还给谢家人了吗?”

  安虔挑起眉,直起了已经有些驼的背。“谢云如何如何亏待我,谢璇如何如何看低我。我都没有所谓了,因为现在他们都不在了,谢宅,谢氏,现在都是跟我姓。”

  他一手撑着手杖,一手微微张开,露出胸膛,仿佛呼吸之间就要把一切吞纳进去。

  “父亲!”安桃撕心力竭地大喊,“我姓安啊!”

  安虔暴怒,戴着翡翠金戒指的食指直指安桃,“你不姓安!你姓谢!”

  “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啊!!十年前你就已经知道我是你唯一的血脉啊!!你唯一的血亲啊!”安桃大喊着,脊背都弯曲下来,头颅都低下来,发披散着,已经喊出了全身的气力。

  安虔冷哼,“我就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啊,我知道。”安桃直起身子来,气息已经如若游丝。

  “我知道阿杼不是你的儿子,魏阿姨死前告诉我的,她还拜托我保护好阿杼。”

  “所以你就真的好好保护那个野种!!”安虔一手把拐杖朝安桃甩出去,却只能斜斜砸在了安桃前方。

  安虔怒发冲冠,双手抓着木沙发的靠背,“所以你就这样让他衣食无忧地活着,还活在孟竹山那个我鞭长莫及的地方!好啊好啊!你真是我的好女儿,坏你老子的家业!看着你的老子带绿帽,养野种!真是我的好女儿!!”

  “我多希望,我跟阿杼一样,也是个野种。总比我当个孤儿要好。”

  安桃双腿酸软,一步一步地走出安宅。

  她从衣服口袋中艰难地摸出车钥匙,把钥匙伸到车门出,捅了好几十下才勉强开了车门。她钻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双手握紧方向盘,手指甲都深深陷进皮套里,指节都开始发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抬手拉起手刹,脚跟相互蹭了两下就把高跟鞋脱下,赤脚踩在油门上,右手狠狠挂挡,双脚在离合与油门间转换,尘嚣乍起,车子如若一道蓝光头也不回地冲入黑暗之中。

  嘭的一声,杜旌猛地推开办公室的门。

  林柏蹙眉,带着从别处而来的愠怒,“你什么时候连怎么敲门都不会了?”

  “柏少,是少夫……”林柏的眼刀飞来,杜旌只得改口,“安小姐出事了。”

  “什么?”林柏从椅子上起身,手已经抓住了靠背上的西装外套,“说!”

  “道路监控拍到了安小姐的车在环市公路上面狂飙。”

  林柏的脚步停了下来,表情上带着难以置信,“狂飙?”

  只是一秒的停顿,林柏的脚步又继续向前,“把她的路径图发给我。继续在监控上找她,把她的位置实时发给我。”

  林柏步入电梯,“还有,查一下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话音刚落,电梯门关闭,电梯下降。

  林柏打开车内导航的时候,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安桃的车速,不禁吓了一跳。

  疯了!真是疯了!

  林柏抓起蓝牙耳机,一手把耳机塞进耳内,一手拨通杜旌的电话。

  林柏启动车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器上面不停更新的路线图,离合与油门更换之间,只听他对杜旌说:“我知道安桃要去哪儿了。”

  林柏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带着车身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地下车库。

  “动用你所有的力量,查清楚安桃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现在这个关卡,安桃不能因为安家出事。”

  安桃走得路线看起来杂乱无章,他收到第一张路径图的时候,她已经绕着棠州市狂奔了小半圈了。虽然癫狂至极,但却走的都是环市的大路。这样的深夜里,环市的大路上并不会有很大的车流量。刚上车时,他就首先在路径图上寻找到了安桃的出发点,安宅。

  她不是如愿进了安氏吗?虽然暂时只是闲职,但以她的资质,想要取得实权并不是什么难事。纵使是被安虔制住手脚,甚至罢职,以她的性情,也不至于这样乱了分寸。是安氏落入了他人的手中吗?那人,想必还是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不,应该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手足无措的人。

  林柏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安桃的脾性,可是他却想,即便是真的半路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他印象中的安桃也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银灰色的车子停下,林柏走下车,对电话那头的杜旌说:“继续查原因,查到了就发到我的手机上。”

  他说完,把耳机扯下来,丢进车子里。

  “柏少,欢迎来到棠茶园。”门童恭敬地走上前,接过林柏的车钥匙。

  林柏迈开步子走进棠茶园,侍女迎上来。

  “柏少今天……”

  林柏抬手便止住她,问道:“林少夫人在哪里?”

  侍女已经了然,伸手遥指一侧,“请柏少跟我来。”

  侍女的脚步在一个拱门前停下,手引向院内。

  林柏抬头,便看见拱门上方的小匾“明心”。

  “可是谢老生前买下的院子?”

  侍女点点头,“正是,几个月前林少夫人拿着契约过来,重开了这院子,修葺了一番。”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林柏独自一人走进去。

  拱门后头青石板小路弯曲,路旁尽是柔软绿草,无半片绿荫遮挡月光。今夜正是十五月圆,棠州前些日下了好久的雨,云都下完了,今夜终于天晴,月色洒下来,院中绿草似乎是水洗了一般柔嫩透亮。

  青石板路尽头便是安桃曾经跟他提过的那幢仿汉小屋,林柏顺着阶梯走到前门廊上,装饰着镂空花草纹样的趟门并没拉严,门后头层层轻纱飘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地板上摆着的东西。

  林柏脱了鞋袜,抬手推开趟门,动作倒是极轻。

  他一踏进屋内,抬脚便碰到了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只手包,手包打开着,里面的几件化妆品并证件摔了出来,散落在地上,一只口红更是散落在两三米远的地方。他眉头蹙得更紧。

  他一手撩起轻纱,慢慢往屋子的另一边走过去。

  隐隐可以听见东西撞击地板的声音。

  他的左侧,是套梧桐木书架,书架前头放着一套茶具,跪坐的软垫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台周围。右侧是架八扇的雕花屏风,形成了个小隔间,隐约可见屏风后头软榻的一角。

  他抬眼朝前看,是七零八落的酒瓶子,红的黄的,有两个仍在慢慢滚动。一地狼藉的前头,倚在门上的一片狼藉的她。

  那也是一片门廊,廊下是个荷花池子,荷花只被圈在了池子一角,没有扰了那一池水光潋滟的景色。月光柔柔的,却能侵进屋子里头,正好把她整个人浸在月光里。

  她头靠着门,抱着双膝,指尖捏着个酒瓶子,瓶中装着澄黄透亮的液体。

  他走到她身侧,她竟不觉,直到他夺去她手中的瓶子,她才恍惚地抬起头来。

  “林柏?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眼睛红肿着,面上湿了,泛着水光。

  他盯着她的眼睛,她像是做了贼被发现一般,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来,用手臂捂住双眼。

  他居高临下,想冷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为什么喝酒?”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双眼,也是濡湿的,“想醉。”

  他当然知道她的酒量有多浅,“你已经醉了。”

  她却从手臂里把脸抬起来,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那池子,摇摇头:“还没有醉。醉了,能忘记,会不痛。还记得,还会痛,就是还没醉。”

  他看着她,平日里那样端庄明媚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让他看了竟然觉得心中也闷闷的时候?闷闷的,有些无力感,甚至,某个角落里,生疼。

  他也坐下来,坐在门廊边上,坐在月色里,坐在她旁边。

  树梢一轮圆月,月光洒落人间,清的像水,寒得似冰。

  她只觉得好冷,只能紧紧抱着的双膝,怎么都暖不了,抱住自己也暖不了,喝酒也暖不了。

  见她这样摩挲自己的双腿,林柏放下酒瓶,伸手去摸她的手,语气是担忧:“坐久了着凉了吗?”

  “你也觉得冷吗?”她偏头问他,一双朦胧桃花眼,似乎连聚焦都有困难。“你冷吗?林柏?”

  他似乎有些明白她所问,又有些不明白。

  她眨着眼睛,轻声继续追问:“当你的父母离开的时候,当路雅歌离开的时候,你冷吗?”

  他不回答,她自言自语,“外祖走的时候,妈妈走的时候,魏姨走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冷好冷。我抱着魏姨,她却慢慢变冷了,只有我一个。车子里面好黑,又黑又挤,我都透不过气来,周围的一切都是粘稠的。”

  她是想起来那场夺去她母亲性命的车祸。

  林柏眉头更紧,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十指冰凉。

  “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么圆,月光也是那么亮,把整座山都照亮了,可是我却觉得好暗好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从车子里爬出来,只记得月光好亮,山里好黑。”

  “林柏,你的家里人还在等你。”她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吧。”

  他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话。你走吧,你不会懂的,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吧,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家里人?他何尝不懂这月光。

  他抬头望着月亮,居然抬手就着她饮过的酒,灌下几大口。酒液滑进去,热辣辣地燃起一片。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我也还记得。”

  “那天的月,和今天的一样圆,一样亮吗?”她问,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

  是,他半跪在地上,唇角抹血,胸口中枪的时候。月光也是这样凉薄。他记得月光下的她,看着他点头,昔日温柔的桃花眼中冰冷,仿佛面对着一个路人。她抬手制止对他而说是致命的一枪,却是要他去挡住荣家和展家的枪口。他记得,那天他倒在地上,是粘稠的血腥味,是圆如银盘的月,白的月光,红的血。

  他抬手饮尽酒瓶中最后一滴酒液。

  安桃看着他,看他紧紧蹙起的浓眉,看他闪着破碎星光的细长的眼,看他抿起来的薄唇,看着他半边脸上旖旎的月光。月光在心中撩拨。她倏忽放开自己的双膝,侧身凑到林柏面前。

  呼吸都在交换,唇与唇,近在咫尺。他闻到,她身上没有任何香水。他能看到,月光下她的桃花眼泛着琥珀一样的光泽。她的呼吸,带着威士忌的浓辣。她的唇,带着葡萄酒的光泽。

  她却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把头偏向一边,轻轻的,竟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她摇着头。

  下一瞬,她的脸却被摆正,是他的手伸过来。是他的唇覆上来,攫住了她的唇。他的手离开她的脸,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在她的腰际滑过,落在她的后腰上,把她与他拉得更近。

  不需要他攻占,她早已陷落。贝齿开启,献出她的丁香小舌。他吻得激烈,直叫她唇舌发麻,可她却不愿意他远离半分。

  她微微起身,跪在木地板上,把身体朝向林柏。他的手臂再次收紧,身体往她那边倾斜,托着她的后腰,与她一块躺在木地板上。

  他高大的身子伏下来,挡住了月光。他的双手撑在她的两侧,他的吻在她的身上流连,唇边,眼睛,耳畔,脖颈。

  她的背后,是冰凉的木地板,她的眼前,是他火热的身躯。冰火两重天,她难耐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轻轻地在他耳边哼出声来。

  她的双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手指伸进他的发,轻轻牵扯他的头皮。

  他撑起他的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月光覆上她的脸,白如玉的皮肤,黑如夜的眼眸,红如血的双唇。桃花媚眼中是荡漾秋水,微启红唇里是吐气如兰。

  他的理智早已所剩无几,被什么吞噬的呢?是被月光,还是被酒精,他已经无从知晓。他的手,解开她的衣裙,顺着她的曲线惊叹她的美丽。她的手也在他的身上摸索,颤抖着解开一颗又一颗扣子,直至两人坦诚相对。

  夜风,吹得两人的皮肤都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体内的欲望在酒精中迅速发酵,成为了最好的驱寒剂。

  夜风带来的清凉,让他捞回一点点理智,他停住,喘着气说:“如果你现在说停下……”

  他还没说完,她已经轻轻抬起自己的身子,一双藕色玉腿,紧紧缠住了他的腰,她的两片朱唇,凑到他的耳畔。

  温润失控的呼吸中,他听见她说。

  “求你。求你让我忘记。”

  “求你。求你把我当成她,还没有伤害你的她。”

  无声的应允,他的回吻封住了她接下来的叹息与尖叫。

  月色下,两具本来冰冷的身躯紧紧相拥,仿佛只要彼此缠绕着,就能够把一切寒冷的东西驱逐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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