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又过了些日子，窗外的木棉花盛开了，鲜艳的红花如同一团团火焰。
木生已经能靠着厚厚的棉被坐一会，还能在床上爬一小段，也能拉着香兰的手指头半站立了，虽然时间只能维持一秒。木生一点也不急着长大，这样才好呢。木生很迷恋这样的生活。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香兰的奶水突然就变得不好喝了，嗯，又苦又涩。木生哇的，全吐了出来，再不肯尝试第二口。
没有了香甜的奶水，那些白白粉末冲出来的甜甜水，一点也不好喝，木生变得有些瘦小了。
香兰却变得像小孩子，吃了一点东西就吐光光，有时连胆水都吐了出来。
陶保兴很激动跟木生说，你快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木生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站在香兰肩头上的小弟弟，于是严肃地跟陶保兴说：“弟弟。弟弟。”
香兰红着脸笑着说：“保兴呀，前一阵子，木生老跟我说弟弟弟弟呢。说不定，我肚子里的还真是个男孩呢。”
木生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弟弟没有离开，也没有伤害到香兰。他只不过是变成了娘肚子里的宝宝了。
她兴奋地拍起了掌，这次她居然能稳稳地把两只手掌听话地拍得啪啪作响了。她嘴里还呀呀地唱着小曲儿，表示自己对小弟弟的欢迎和喜爱。
木生在悄悄地成长，可是照顾她的老婆婆也在悄悄地——变老。
她年纪太大，大到有时抱着木生都颤颤巍巍地快要掉地上。老婆婆已经不能胜任照顾好木生了。
老婆婆本姓何，是镇上无儿无女又无田的五保户，她觉得香兰和善，喜欢跟她说话。后来，香兰生了木生，何婆婆就自荐照顾木生。
于是何婆婆就做了木生人生中的第一个保姆。
等到木生快六个月大时，婆婆已经老得连走路都打颤了。香兰不得不送何婆婆回去。
送何婆婆回去的那天，陶保兴用三轮车拉了好多斤大米和黑炭堆在何婆婆屋头，又帮她把门口缸子里的水挑满。离开的时候，木生哭着叫：“。 ”何婆婆拿她那树皮一样的脸，把木生的脸挨了又挨，沉默着驻着拐杖把他们送上公路。
香兰眼睛红了，递钱给何婆婆，哽咽着说：“婆婆，照顾好自己，有事情找人带信来，只管说……”
离别是伤痛的，木生很久就知道了。坐车上时，她悄悄地回头，看到何婆婆站在乡村竹林边单薄衰老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可是，木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跟爹娘离别的时刻居然来得这么快。幸福的时光很长久，后来，只不过是多了一种幸福而已。可对于五个月大一点的木生来说，这不亚于世界末日。
送走何婆婆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早上，香兰背着木生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上了去往外婆家的车子。
跟往常坐车不大一样，以前香兰总喜欢喳喳地跟木生说个不停，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脸上总带着迷人的笑容。
可那天，香兰沉着脸，不大爱说话。背上的木生很安分，静静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和房子。
木生记得那次坐的公车，是世界上最颠簸的车了。下车的时候，香兰吐了一地，早饭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还有青青的胆汁水。
木生看到香兰苍白的脸，痛苦地皱在一起的眉毛，她有些想哭，又怕惹香兰更不高兴。木生从香兰的后背伸手帮她擦着嘴角，擦着擦着发现香兰居然哭了，木生又慌乱地拿另一只手帮她擦泪水。滚烫的泪呀，灼着木生嫩嫩的手背有些生痛了。
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推着自行车向香兰她们走来。香兰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硬撑着笑脸迎了上前：“大哥，你来了。”
“嗯。木生好乖哦。咱们回家吧。”说话的是大舅，木生不理他。她还在思考着娘为什么流眼泪呢？为什么呢？回娘的娘家，不是值得高兴吗？
他们兄妹俩并没有过多的交谈，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木生听不懂的话。他们说的是家乡话，类似于客家话的一种，轻轻的尾音拖得很长。木生并不懂。
突然大舅停下来，对香兰说：“你放心吧——”放心两个字说得很着重。
这句木生听明白了，可是又想不懂为什么他要叫娘放心呢？
外婆家离大公路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木生记得那天大舅推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架上驮着娘从家里带来的装得鼓鼓的大布袋和小布包，娘背着她，在崎岖的羊肠小路走了千百转……
青葱青葱的山呀，连路都长满了青草。五个月大点的木生心想：这世上本来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终于到了外婆在山腰上的家，可是香兰娘还是不大高兴，脸上好像随时能下一场大雨一样。外婆家依然是那么闹哄哄的，院子很大，一排的屋子都是土黄色的泥砖做的瓦屋，门口很矮，舅舅们进屋的时候，要微微弯下腰，这样才能不碰到黑色方木的门框框。
喝过奶后的木生很快就困了，瞧了好一会外婆那黢黑的蚊帐，木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木生找不到她的香兰娘。外婆抱着她，在院里轻轻地颠着，可是木生只想要她的娘呀。
爹娘不要她了！木生哭得令每个人心碎，山头都要倾斜了，她舍生忘死地哭呀。仿佛她不是还有其他器官的人儿，她木生就是一张号哭的嘴，一双流泪的眼睛。
木生哭到最后，只有呃——呃——呃这样短促的章节，夹着“娘、娘、娘……”
外婆看不过去，红着眼抱着她往山下面走，一边走一边哄着：“木生不哭，外婆跟你找娘去。不哭，乖宝，咱不哭。 ”
木生红肿着眼睛，躺在外婆的怀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了。可是外婆走的路怎么比走进来的时候还要长呢？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头，来到公路呀？
木生外婆回来的时候，抱着木生的手里多了一根牵了头老水牛的粗麻绳，老水牛后面还跟了头活蹦乱跳的小水牛。
这时木生已经睡着了。
于是，不到6个月大的木生从此就被寄养在乡下外婆家，她的爹娘很久才去看她一次。
外婆那村头叫里溪，有很多的良田区，人均有一亩八分多的耕地，他们的支委很有先见，早在1976年就偷偷地带着队员们搞起了单干。
原本分给农户的是那些山边、路边、鱼塘边、屋边和边远的瘦脊难耕等“五边”地。尝到甜头，得到上头领导批准后，如今他们将全部生产资料都交到农民自己安排，就是大家所说的包产到户。
外婆家里人口很多，分到的田土不少，勤劳的亲人们不仅有足够的粮食完成国家采购任务外，还有一定的粮食自己支配。
外婆还蓄养了水牛和猪，舅舅夫妇们留在家里开荒种植，养鸡鸭，日子过得倒也是安祥如意。
慢慢地，木生接受了寄养的事实，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因为她发现，无论什么地方，多么糟糕，住久了，都还过得去。
至少，没有人会拿着皮带抽自己。
至少，外婆外公舅舅舅妈们表姐表哥们对自己都很好。
至少，木生有一张属于她的小椅子哩。是外公给她专门钉做的，四个脚的方凳子，上面还围着一圈的青色的竹篙。
至少，这个家里还养着一堆可爱毛绒绒的鸡仔，会围着木生的专用坐椅，吱吱吱地叫着，等着木生漏下米饭，争着啄来吃……
可是，木生还会时常地想起爹娘和妈妈，尤其是睡觉的时候。外婆会找新的谷草铺在床上，那些干草在棉被和草席下，木生一动就悉悉数数地响。闻着钻出来阳光的味道，木生的思绪就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木生还是好听话，好好带的小人儿哟。真是让人省心的孩子。
小人精木生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嗯，快快长，到时攒下钱来，自己坐车找爹娘去。
后来，木生会说话了，一本正经模仿着大人小孩说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短句。动听的家乡话，木生还故意拖长长音节来说。
再后来，木生会走会跑了。在田拢上，木生留下了多少个跟头呀，数也数不过来喽。
等到木生一岁半的时候，木生有了弟弟。听外婆说，香兰娘生他的时候，受了好多的苦，躺在医院床头上好些天。
木生本来还盼着想看看弟弟是不是跟自己以前看到的小人儿长得一模一样，听外婆说了后，她一下子就不想见弟弟了。
年是在外婆家里头过的。年夜饭很丰盛，有马蛟鱼，猪肉，白鲢鱼，鸡鸭肉，酒……
可是木生吃得一点也不香，因为她想爹娘了。听外婆说，香兰娘身子骨太弱了，坐不了那么久的车，所以不能来看木生……
木生掰着手指头数呀数，才发现，爹娘居然有五个月没有来看自己了。
五个月，一天一天叠在一起，能串起好长好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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