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杨柳刚绿，连天的春水边挤着密密层层的芦苇叶，在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
此时夕阳，像个诱人的金黄蛋糕，散发着奶油的香气，慢慢地也沉入了湖的尽头。
14岁瘦小的文轩蹲在公园小湖边的芦苇丛，裤管卷到膝盖处，如竹竿般细小的脚就泡在水里。
冷风晾过，男孩拢了拢自己的蓝白色的校服，咽了一口水，他在外面流浪了整整一天，又饿又冷。
他一动也不敢动，成群的蚊子地叮咬着露在外苍白有些泛青的皮肤，细看之下，皮肤上有抽打过新旧交织的的鞭痕。
几束昏黄的光从他身上打来打去，那是寻找他的警察们举着手里的手电筒在照。
“人找到了，在那呢。”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哎，孩子，快回来。”一个稍年老的警察朝瑟瑟发抖的男孩喊道。另外两个人正脱着鞋袜，准备下水，压低了声音讨论：
“摊上这样的后妈，也真是为难孩子了。孩子爸也是没人性，两口子打的孩子可狠了，唉，我们也只能劝劝，没办法呀。”
“就一个月这小子出走两回了，我给他爸打电话，你知人家说啥来，‘人我不管，你们看着办吧，我还得给小宝换尿片呢，没空去找。’气得我……”
那个男孩忽然像疯了一样，带着哭腔：“不要捉我回去。我去找我妈妈，我想我妈了。”
他不要命地往水里更深的地方探去，耳边响起了大人们的惊呼……
有那么一刻，李文轩以为他来到了地狱。
他的双手抓着露出地面沾着鲜血牙齿，双脚蹬着重叠白色瘆人的枯骨，脸贴着那冰冷的血，每向前移动一寸，身体都要被锋利的东西划出血来。
四处涌出的怪物弓起了身子，双眼突起，突然张开大嘴，青色的獠牙闪着寒光，那大嘴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般。
突然，一双散发着静美的柔光的纤手伸到面前把他拉了起来，她说：“来，我帮你。”
李文轩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庞，胸前就被她用力一推，他居然快速地朝前方飞去。
天使般的她朝他喊道：
“木生，我很快就去找你——”
“不要忘了——”
遥远的声音很缥缈，也不知那个男孩有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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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李文轩朦朦胧胧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陶保兴，要是木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准上你们单位闹去。分配个什么单位不好，偏偏是殡仪馆，你还偏偏是个开灵车的。你自个说说，自打你开了灵车后，木生那回能安稳过。不是摔了肿包，就是磕破头，这回可好，你连开了五天后，前脚还没到家，木生就莫名其妙发高烧。40度呀，我的娘，要不是厂里的赤脚医生及时赶来喂了药，我——”悲愤的声音，转成了抽噎声。
半晌，屋里头只听见刚才那女人的低声哽咽，突然“当——当——当”，每响一下，李文轩发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一下，足足抖了六下。睁不开眼睛的李文轩硬是想不起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吓人声响。
“我，我也没法子的呀，得服从领导安排。唉。”还有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末了，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文轩心里很是纳闷，陶保兴是什么，是马云的淘宝吗，淘宝兴？真稀奇！他们是谁，木生又是谁？我在哪里？开灵车，是拉死人的吗？我死了吗？
“要怪就怪这年头不好，你说说，大前天那务公社增村大队，改河造田吧，把人给炸死了十个，昨儿个，金垌公社，放映影片叫么名字来着？对，《伟大的领袖和导师主\席永垂不朽》，踩死十六个。大腊月的，天天死人，这还叫不叫人过年呀。”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抽泣，埋怨起来。
“不扯这些。香兰呀。六点了，我给你做饭吃吧。”男人有些讨好地说。
“行，那我看看木生醒了没有。”
他们口里所说的公社是什么，害死了这么多人，警察可得把他们关起来。毛\主\席我知道，就是天安,门上高高挂着的头像，我妈还给我跟天安,门拍了照片呢。
对了，我妈？我妈在哪？要是我真死了，就只有我妈会伤心了。绝对是的，可伤她的心了。
李文轩还在迷迷糊糊的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没有留意轻轻的走路声音停在跟前。一双又大又暖和的手把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轻轻地晃着。
那散发的奶香好好闻，咚咚的心跳声真好听，是妈妈呀。李文轩把毛绒绒的头往香兰怀里拱了拱，再伸展下四肢，舒服极了，粉色的小嘴砸吧得“啪啪”地响。
怀里的小人儿又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香甜无比的梦，巧克力奶油糖，奶油巧克力蛋糕……
“木生，木生啊。你这觉醒得可有点长了哦。快快起来吧，醒过来跟妈耍耍。”
好像有人在拍着他的小屁股，还在耳边嗡嗡地说个不停，李文轩想用手挥开，才发觉自己被团团地包裹住了，手根本就挥不动，而且，等等！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身子，什么时候变得肉嘟嘟，软乎乎的。
他吃了一惊，小眼睛眨巴着，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太阳光，木生赶紧闭了眼。
“木生，莫要怕。晒晒太阳，好长高。”那柔和得像水一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对上了香兰清澈见底般明亮的眸子。她注视着怀里的孩子，脸上浮现着暖暖的微笑，眼底是无限的怜爱，无限的温暖流。
眼前的女人年纪约摸在三十五六岁，鸭蛋脸上有个端正的鼻子，双眼皮的大眼睛很好看，透着一股神采。
眼角留下浅浅的鱼尾纹，不过，她那浓密油亮的齐耳短发，乌黑又整齐。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工衣，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
“我家木生醒了，睡得好吗？饿了吧，来——”没等怀里的人反应过来，香兰把奶|子塞进了粉色的小嘴里，怀里的小人有点懵了。
我是木生？我变成小人了，这是哪？我怎么来的？
怀里的人儿不安分地一边吸奶，一边扭头打量着屋里。简易的楼房，摆放着有些古老的物件，有些掉漆大立柜，黑白电视机，甚至是木生没有见过缝纫机。斑驳的墙面不时露出深红色的砖头。
房屋显眼处悬挂着崭新伟人画像，还有一行红色的字，木生瞪着大眼，细细地辨认：“伟人在延安！”
画像上的人凝视着自己，慈爱又和善，敏锐机智，而且洞察一切的样子。
“你知道答案吗？你能告诉我吗？”被抱起来打着饱嗝的木生瞪着小圆眼，直直地看着墙头上的画像，嘴里发出咕咕的怪声音。
吃饱的木生精神很好，躺在摇篮里，就用两只手搭在摇篮两边，往前一冲一冲的，自己摇自己，还一边练习口语，打!打！打！
香兰跟他告别，亲吻他的时候，他在想问题；年老的婆婆给他换尿片的时候，他在想问题；老婆婆给他奶瓶子喝奶的时候，他还在想问题。直到中午时分，大挂钟当——当——当响了十二下时，他终于把问题给想明白了。
是的。他李文轩重生啦！绝处逢生的他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升华后，以更美好的身体重生了。
重生，这世上再也没有后妈恨，亲爸嫌的李文轩。在另一个年代，另一个家庭里，成了木生。木生，木生。他在心里念叨了自己的名字。
木生高兴极了，舞着自己胖乎乎的小手丫，想鼓掌，可两只手掌老是不听话，碰不到一块，脚丫儿也没有停下来，使着劲儿蹬着被子，想两脚朝天，宣告一下自己有多快活。
不小心把裹紧自己的大斗篷给蹬开了，老婆婆走了过来，嗔怪地责备：“你这女娃娃，可真皮呢。”
木生一下子就不动了。“木生可真乖，知道是女娃娃，不皮了呀。”婆婆一边给他重新裹紧，还用布条系了个结，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逗着木生。
乌溜溜的眼珠子定住，“什么，我是个女娃娃？”木生还容易从吃惊中释然。女娃娃才好呢，在学校老师喜欢，还可以得到爸妈欢心。突然想起了妈妈说的话：文轩呀，要是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没人跟妈抢你了——
想到妈妈，木生不由得哭了起来，越想越伤心，大声地号哭，脸通红通红的，整个头都是汗，号叫慢慢变成了抽泣，又从抽泣变成哽咽。
这时年老的婆婆才踱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不哭，木生不哭。婆婆不好，婆婆没用，耳朵没听见。乖，不哭啊，不哭……”
就这样，木生不得不接受了自己重生回到1978年中国南方沿海小城里一户工人阶级的家里的事实，爹是在新挂牌的国营殡仪馆开灵车，娘是茂油公司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一位老婆婆，七十多岁了，耳朵不大灵光。木生是小名，她还有个好听又特文艺的名字，叫陶桑红——一丛宽大的绿色桑叶里的，露出半熟的红色桑椹子。
重生那天，木生刚好第一百天。是个吉祥的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
其实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特异功能，小到她还以为每个小孩子都有呢——直到长大后，她才发现，那是多么了不起的功能。
木生谁也不敢告诉，嗯，她能看见死去人的灵魂，俗称鬼。只是，她也没有那么厉害，因为她只能在十五月圆的时候才能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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