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老友
暴雨欲来前的淫雨霏霏让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
朦胧的水汽笼罩着街道上的每个角落。
苏木伸手抹了一把被细如牛毛的雨丝打湿的脸庞，然后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牵着骟马的菲奥娜——和多年前相比，这个红色短发的女孩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颀长的身高与现在的苏木也近乎相仿，紧裹在皮甲胸甲下的身材似乎更好了一些，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比起多年前少了些英气，多了些冷艳，变化不会很大，可她身上那种莫名散发出来的压力却让苏木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从那座北城门外的桥上下来之后，菲奥娜就一直低头牵马走在前面沉默不言，从侧后方看去，苏木并不能见到她的表情，但想来不会很好——或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任何表情。
这让苏木越发地有些沮丧。
贾克斯说的或许没错，成为人上人，在任何一个方面可以成为人上人都行，只要能够做到，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苦恼。但有些苦恼却也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更何况，要想成为人上人也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菲奥娜已经猜到什么了。
她会怎么做？
什么时候开口？
然后说些什么？
苏木的脑袋里已经彻底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是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但他应该说些什么？还是就这样沉默着跟在后面，然后等菲奥娜先开口再把事情说个清楚？
菲奥娜忽然牵着骟马停了下来。
心里乱糟糟有些出神的苏木险些撞在她的身上。
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之后，苏木见到街道上空荡荡的，似乎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除了两边的街铺里的商贩之外，这条街道上就再没什么其他人存在。但商贩们也是格外的无所事事，大都趴在柜台上怔怔出神，或是随意地把玩店铺里陈列的货品。
不得不翻过城墙偷偷摸摸进城的阿卡丽已经追了上来，正淋着细如牛毛的雨丝站在对面。
朦胧蒸腾的水汽让她看起来像是站在一片云雾当中。
“我有话跟你说。”
阿卡丽面无表情，直视着菲奥娜。
红色短发的女孩儿看了站在对面的那个女孩儿片刻，然后轻轻点头，不声不响地把骟马的缰绳递给站在后面的苏木，又回头看他一眼，脸上同样的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可以见到的波澜。
苏木下意识接过缰绳，却在见到菲奥娜的眼神之后身子猛地僵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却犹豫了片刻之后，苏木又忽然狠狠地咬了咬牙关，重新转过头来上前一步，直视着红发女孩儿莫名迫人的眼神。
却不等苏木开口，菲奥娜红润的唇角忽然勾起一道浅显的弧度，眼神里的冰霜漠然也在顷刻间消融不见。
“我也不是吃人的老虎，没那么可怕，别摆出这么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
菲奥娜转身过来，走进一步，和苏木面对面站着，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之遥。
虽说身高似乎相差无几——菲奥娜的身段格外高挑，身材的比例趋近完美，这让她变得看起来更高了一些，但实际上却要比苏木稍矮一些。便要在这样的距离看向苏木的眼睛，菲奥娜还需要微微抬头才行。
一瞬间的恍惚，苏木忽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初那个熟悉的菲奥娜——在外人眼里高贵骄傲的无双剑姬，其实也有温柔近人的一面。
她忽然展颜一笑。
“你真的长大了。”
苏木不太明白，但菲奥娜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再之后，她像习以为常似得伸手整了整苏木被打湿的满是尘土污痕的衣领，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又拎了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破的衣角，眼神里露出些许的无奈和感慨。
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苏木的胸膛。
“这边交给我，你就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裳，米歇尔见到你的时候一定会非常开心。”
说完，菲奥娜就转身走向阿卡丽。
却走出两步之后，菲奥娜忽然驻足，然后回头看来。
“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她又笑了一下，然后继续走向阿卡丽，在靠近的时候低声说了些什么。阿卡丽闻言抬头看苏木一眼，之后就跟在菲奥娜的身边一起去了街道一侧的甜品店。
苏木在原地驻足许久，他看到玻璃窗后在角落款款落座的两人，菲奥娜已经恢复了往常清冷的模样，双手环胸，两腿搭在一起坐在椅子上，清淡的眼神像是审视一样地看着阿卡丽。但阿卡丽却似乎有些气势不足，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衣着讲究的侍者送来了她们进店时点好的甜品和红茶，菲奥娜的眼神才终于离开阿卡丽，这也让那个往日里总是肆无忌惮的均衡刺客松了口气。
哪怕苏木也能大概地体会到阿卡丽此时的感受。
菲奥娜的气场从来都很强，强得不可思议，尽管阿卡丽偶尔也喜欢做些独断独行的事，但在自傲和气场的方面，却比起菲奥娜是明显地弱了不止一筹。
苏木原本还想自己解释的。
可惜菲奥娜没给他这个机会。
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苏木忽然见到甜品店里的菲奥娜正转头看向自己，然后挑了下英挺的眉脚。苏木当即一凛，然后讪讪一笑，乖乖地牵着骟马率先离开。
这场暴雨已经酝酿了有段时间了。
当苏木牵着骟马走到劳伦特庄园门前的时候，稍稍驻足，眼神复杂地看着门内一切如故的前厅花园——什么都没变，就和四年前他最后一次离开这座庄园时回头看到的一样，花花草草，喷泉，以及花园小径深处的凉亭，所有一切都能和记忆力里的场景对应起来。
但菲奥娜和阿卡丽已经怎么样了？
苏木不知道菲奥娜会不会对阿卡丽发难，看她之前的那些举动，应该会吧？那阿卡丽又会不会和菲奥娜起冲突？依着阿卡丽的性子，大抵也是会的。
苏木忽然有些冲动想尽快回去看看情况。
“苏，木...先生？”
铁门里忽然响起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米歇尔正穿着一如既往的女仆装扮，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刚刚泡好的红茶和仍旧温热的点心饼干，以及一块熟肉，似乎正准备送去给谁。旁边还有另外一位女仆正帮着撑伞。
苏木闻声之后愕然抬头。
尽管多年未见，米歇尔身上也多多少少有些变化，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变得更成熟了一些，而且身上多了一些油然而然的上位者气质，无论怎么收敛都不能做到将其完全隐没下来。尽管如此，但苏木依然在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就认出了米歇尔，当初第一次见面就把他拦在门外的那位女仆小姐。
再次重逢，仍旧隔着一扇铁门。
“好久不见，米歇尔。”
苏木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时至今日，他仍旧感激当初米歇尔对菲奥娜的不离不弃。
闻言，米歇尔眼神猛地一亮，脚步匆匆就走了过来，摆在托盘上的红茶瓷杯都被晃得一阵叮当乱响，甜点饼干也散在托盘上到处都是。
她靠近铁门，隔着栏杆满脸惊喜地看向苏木，再次辨认清楚之后就忍不住雀跃起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托盘递给了旁边的女仆，慌慌张张地打开庄园大门。
“苏木先生，真的是您！啊，抱歉，我这就开门。对不起，我还以为刚才认错了，没想到您竟然真的回来了。但小姐她刚刚有事出去了，不过奎因小姐现在就在客厅里，我觉得您可以去见见她。如果奎因小姐见到您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啊，不对，您淋了雨，我应该先带您回房间洗个澡，再换身衣裳，您的房间小姐一直给您留着呢，而且每天都要打扫，您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看着眼前这位雀跃到已经近乎语无伦次的女仆小姐，苏木无奈一笑，然后看了眼另一位对米歇尔这种表现感到不可思议的女仆小姐，指了指她手里的托盘。
“先帮我把马送去马厩。”
“啊？啊，是，很抱歉，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这就送过去。”
虽然不太明白眼前这位衣衫肮脏破烂的苏木先生究竟有着什么身份，又和米歇尔是什么关系，但这位女仆也已经在劳伦特庄园待了有些时间了，见到米歇尔的态度之后也大概明白了什么，回神之后就表现得毕恭毕敬。
倒是没再出现第一次见到米歇尔那时的意外。
“还是先去见见奎因再说吧，大不了就是被她嘲笑一回，我早就习惯了。”
拍了拍身旁的骟马之后，苏木把缰绳递给了那位已经把托盘还给米歇尔的女仆小姐，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那把伞，避免托盘上的甜品饼干被雨淋湿。
米歇尔认出了那匹骟马，然后眨着眼睛歪头看向苏木，似乎有些疑问。
“菲奥娜有事要做，过会儿就回来了。大概吧...”
苏木略有些尴尬地解释一声。但米歇尔也并不打算深究，只是了然点头，然后说起了苏木不在的这几年发生的事。
四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菲奥娜上了次战场，有些意外，但也有惊无险，然后立下大功，光荣退役。重新回到雄都之后，菲奥娜就再度接手了劳伦特家族的各项事务，但因为米歇尔已经渐渐成长起来，克莱恩在他的两兄弟被捕发配之后也不敢再有其他心思，就兢兢业业地在旁辅佐，都是帮着菲奥娜分担了不少压力。尤其商业方面，米歇尔甚至可以一手承担起来，无需菲奥娜劳心劳力。再之后，菲奥娜就重新回到决斗场，赢下了无数的荣耀，配之以战场上得到的功勋，劳伦特家族现在已经重新算是走上了复兴的道路，并且稳步前进，即便有些对立的贵族不满不愿，却也无计可施。尤其在菲奥娜占领了北城门外的决斗桥后，劳伦特家族的影响力就已经重新回到了劳伦特伯爵在世时的程度，甚至犹有过之。
短短四五年，从衰败再到兴盛，苏木大抵可以想到菲奥娜究竟承担了多少的压力。尤其先前在战场的时候，尽管苏木所知不多，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只像米歇尔说的那样简单。
更何况很多东西米歇尔都说得非常含糊，言辞闪烁，大概之后见了奎因再问起这个话题，她也会是这幅模样吧。
苏木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同样是在战场上，但菲奥娜在德玛西亚，而他却在艾欧尼亚...
“德莱文...”
苏木略微止步，心里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还是得尽快回去诺克萨斯才行，然后加快斯维因计划的脚步，尽早推翻达克威尔，从根源上彻底解决战争的问题。否则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德玛西亚内忧外患，难保菲奥娜不会因为什么意外再次赶赴战场。
尤其雄都里那些对劳伦特家族虎视眈眈的贵族，其心可诛。
但要推翻达克威尔又不能太过着急，更何况斯维因才是整个计划的主心骨，苏木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就只是从旁相助罢了。要在这种情况下推进计划的进展，本身就是极其困难。
还是得先去了解诺克萨斯才行，掌握更多的消息，才能掌握更多的资源力量。
“苏木先生？”
对于苏木的忽然止步，米歇尔有些奇怪，就喊他一声。
苏木这才回神，摇头一笑之后便踏上阶梯。
刚刚进门，苏木就见到正四仰八叉满身污迹血迹趴在沙发上无病呻吟的奎因，旁边站在沙发背上的华洛正梳理羽毛，也是有些狼狈的模样。
苏木一愣，旋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再抬头看看奎因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好笑。
“奎因小姐半个小时前才刚从西北方向回来，听说是有人在昨天夜里发现了一支反叛军的魔法师小队在那边出没，然后奎因小姐就带人去围杀他们了，到今天才回来。”
米歇尔在苏木一旁小声解释着。她也知道奎因趴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只是无病呻吟，就强忍着笑意继续解释。
“之前菲奥娜小姐出门的时候，奎因小姐原本也打算一起去的，但她腰上似乎受了点儿伤，小姐不让她去。这是在撒娇耍赖呢。”
闻言，苏木当即了然，也是觉得有些好笑。
这倒像是奎因的性子，遇见什么事儿了，硬的不成就来软的，软的不成就死皮赖脸，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两个法子：软磨硬泡和没脸没皮。
稍稍思忖之后，苏木把托盘上的熟肉拿了下来，然后让米歇尔把其他的东西送过去，而苏木则是站在原地。
米歇尔已经把托盘端了过去，却跟奎因说话的时候，那家伙也只是哼哼唧唧有气无力地随便应付一声，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苏木也走过去，华洛忽然张开翅膀扑腾两下，又惹来奎因一阵不满的哼唧。
苏木有些无语地看了奎因一眼，晃了晃手里的熟肉，然后伸出胳膊，华洛就扑腾两下飞了起来，直接落在苏木伸出的手臂上，眨着眼睛看了看苏木，又格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苏木当即翻了个白眼，而后把手里的熟肉在华洛眼前晃了晃，惹得华洛一直在扑腾着翅膀。
“这是我手里有肉了，以前没肉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蹭我？是不是拿不到肉还得硬抢？软磨硬泡不成就没脸没皮，这不就跟你家主子一个路数了吗？！这可不好，咱们不能跟她学...”
却不等苏木说完，正趴在沙发上的奎因就忽然觉得不对了，当即翻身而起，身形一纵就来到苏木跟前，惊走了华洛，然后一把抓住苏木衣领，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就唾沫乱飞地尖叫着咆哮起来：
“哪儿来的野小子，说谁呢！欠揍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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