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试身手
韬世心中忽悠一沉，不祥的预感在脑中炸开。他猜到庆霖拉着他准没好事，却对到底有多不祥不得要领。
“陛下……陛、陛下……”
“唉，叫陛下多生分，叫‘姑姑’。”失了端庄的庆霖徒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市井豪气，拉着韬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虽然尊卑辈分明白着摆在眼前，从帝宫到麒麟阁的四百多里路，三天三夜，韬世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但真到了开口的时候，他仍觉如鲠在喉，声音到了嘴边不自觉地就变了调：“姑……姑？”
“哎，好侄子！”庆霖应得爽快，毫无心理障碍，却让她身后的韬世一下红了脸。
生怕庆霖从这称呼里得了趣，没完没了地逗弄他，韬世急忙扯开话题：“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炸了！”庆霖拽着韬世一拐弯，原先的楼影重重豁然开朗。麒麟阁原就建在高山之上，易守难攻，除了门脸俨然一副龙楼凤阙的样子外，正殿之后整个就是一座花香鸟语、绿草如茵的巨大花园，宫殿轩榭亭台楼阁只是其中的小小点缀，茂密的植被恣意生长，所谓宫墙，也只不过是一片规模尤为可观的经年大乔木，枝叶茂盛，绿盖如阴，一直向外延伸，最终蔓延整座山林。
宫墙之后便是悬崖。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韬世便觉遍体生寒，一时心惊胆战。
山风猎猎。
悬崖之下是一片地势开阔缓和的盆地，四面有雄伟山峰鼎足而立，原应是一处上佳的隐世之地。然而谷底却飘荡着弥而不散的黑雾，目所能及之处鬼影重重，魑魅魍魉横行。绕过那几株参天乔木，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想那十八重地狱也不过如此。
庆霖一脚踏上陡峭的石崖，脚边便是万丈深渊，稍一分神就可能摔下去，她却全然不顾，气息微急地指着山谷中央重复道：“炸了！”
“？”韬世一脸的不知所云，眼神茫然又嫌弃地扫过悬崖之下，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声音低沉缓和：“阁外有臣从帝宫带来的一百铁骑，若事态严重，陛下可随臣即刻回宫请求增援。”
庆霖气息一凝，缓缓地眯起双眸，娇艳的弧度再次攀上嘴角，嗤嗤地笑起来。抓着韬世衣袖的手松了松，却没有完全放开：“你是如何看穿的？”
不用说，庆霖之前的惊慌失色都是装的。韬世微不可查地往回撤了撤手，发现无法挣脱，便也作罢：“臣……并未看穿。”
又一口一个“臣”的假恭敬。庆霖脸上笑靥如花，心里却微微有些可惜——只占了一声“姑姑”的便宜。
见庆霖笑得诡异，韬世忙垂下眼眸，总觉得多看一眼，那花容月貌的笑脸就会变成崖下那些青面獠牙的鬼面：“臣只是觉得鬼魅出没之地，周围总有瘴气弥散。臣没别的本事，只有嗅觉较常人好些，离得如此之近却未曾闻出空气有异，想来定是学艺不精，看不出个所以来。陛下拖臣来此恐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回宫求援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好一招以退为进。这处心积虑地，阁外还有一百铁骑严阵以待，这是不惜以武力相逼也要押送自己去帝宫的架势。
真是你爹的好儿子啊！
庆霖心下讥笑，面上不露声色：“看来我那龙帝哥哥把你教得不错呀。”她漫不经心地掂了掂韬世的手腕，笑容漫开，猛地缩紧手中桎梏，纵身跃下山崖。
韬世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扯，踉跄两步，身形在崖边堪堪止住，想要使力将庆霖拽上来，却不想被人趁虚而入，从后背踹了一脚，防不胜防，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就头朝下翻下了高崖。
惊慌失措间，他回头只见一张苍白至极的脸和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然后淡紫宫衫翻飞，这人也纵身一跃，紧随他们之后跳了下来——是那个一直默默跟在庆霖身后的侍女。
从庆霖拉着韬世出门起，这侍女便跟在了他们身后，却一路无语，使得韬世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直到刚才那一脚，才让他想起来，自己身后还有个会喘气的，实在是大意了。
韬世满心悲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如死灰。他固然知道这一跳不会要了他的命，否则庆霖不会自己先跳下来。只是带她回帝宫而已，她就算再不愿意也犯不着杀人灭口。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从高处坠下的感觉，相较于失重在半空中，他更喜欢脚踏实地在地上——哪怕是在水上，脚下至少有个着力的地方，也是好的。
耳边风声呼啸，他回头再看庆霖，那一袭月白色已经先他一步陷入了浓雾之中。
原先还青山远望的鬼影突然近在咫尺，眼前百鬼众魅交缠而过，剑树刀山，有种活生生坠入地狱的切身之感。
正当韬世从下坠的不适中努力抽回一丝清明，搜肠刮肚地想着应对之策，突然就觉得手腕一轻，眼前的庆霖身形一滞，一个轻灵绝妙的后空翻，身体便稳稳地凌空停住。
韬世虽对庆霖眼花缭乱的身法看得不太清明，但到底也是从小在军营中磨砺过，反应足够敏捷。庆霖才松开他手腕的那一瞬间，他便也依样画葫芦地散开体内灵气减缓下落速度，紧随着前者的动作翻动身形，眼前颠倒的画面刚翻转回正位，他便觉脚底一软，随即又有一股细小的韧劲将他往上托起。
黑雾如风卷残云，从眼前尽数褪去，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顷刻间灰飞烟灭。韬世这才看清庆霖和自己脚底的东西，竟是荷叶大小的迷榖花。迷榖花虽厥华流光，但其枝上黑色纹理流转，在浓重的黑雾之中难以察觉。倒是如今黑雾散去，朵朵迷榖花华光万丈，竟是在空中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河，盘绕在山谷上空。
韬世抬眼望天，天光大亮，已无先前的迷雾碜碜。他迎着中天之日微眯双眼，微不可闻道：“这是……”
韬世的声音虽轻，却逃不过目达耳通的庆霖：“麒麟阁在帝都的何方位？”
“东北……”韬世心神恍惚地回答，下一刻，这两个字却在他脑中轰然炸裂，“鬼门？”他收回被阳光刺痛的视线，大惊失色。
堂堂四灵之首，得龙帝青眼有加，虽不得朝臣认可，却也不至于远离朝堂甚至远离帝都，屈居深山之中。韬世突然想到，也许龙帝望其后来佳器、能暂避纷扰潜心修炼是假，打发她来镇压鬼门、保帝都安宁或许才是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看似高深莫测，实则有病一样地面面相觑片刻，庆霖终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灵界之人死后不入轮回，尘归尘土归土，何来的鬼门？”她话说至此，转身向着谷底飞去，似笑非笑的话语远远传来：“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韬世怔愣片刻，方才惊觉自己被耍骗了，又不好当场发作，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钝闷。
“好侄子，快跟上！”
清凌凌的调笑声再次响起，引得韬世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未平，一层又起，胸口的钝闷隐隐作痛，他憋着喉间的一口老血，揉了揉刺痛的双目，疾行跟上。身后跟着那闷声不响的紫衣侍女。
悬崖之上，韬世是被庆霖生拉硬拽着才没有半途冲出麒麟阁逃命去的，到了谷底，韬世却是从善如流亦步亦趋地跟着庆霖，他知道，一个能拉着你跳崖的“小姑姑”肯定也不介意让你再遭遭别的罪，对其百依百顺方为上策。
没有了鬼雾遮蔽的麒麟阁后山山明水秀，谷底草长莺飞鸟语花香。迷榖花缓缓下降的过程中，韬世已经看到树木掩映下错落有致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越接近谷口方向的建筑越是整齐划一，越往山谷腹地的建筑风格越是迥异，间或有人影穿行，谈笑声传来，热闹非凡。
迷榖花在一座小楼前落定，几人从花上跃下，花又兀自飘开，慢慢升空，最终汇入数以千计的花河之中。
韬世抬眼，两层小楼门前的匾额上书“清宴草堂”四字，字写得并不好，但落笔苍劲有力。韬世正想好好研究一番，小楼却在一声突如其来的轰响中炸开了，引起一阵地动山摇，四周林间飞鸟惊起，冲散了半空的迷榖花。
爆炸并没有横向波及开来，小楼屋顶被掀去了半边，门楣之上的匾额被震飞，迎着韬世的面门爆射过来。韬世一个侧身躲过，匾额直直插进他脚边的青砖数寸，最终从中间断开，颓唐垂败宣告寿终正寝。
“啧啧啧……这可是水曲先生的亲笔啊。”庆霖扼腕叹息，脸上的笑容却极尽幸灾乐祸，柳眉一挑问韬世，“你可听说过此人？”
韬世略一思忖，回道：“臣听闻过一二，据说先生精通药理，也曾随军出征，军中很多人受过其恩惠，神来妙手还救过执明神君的命，是不世神医。”
林中有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空中也有人御风飞行聚了过来。
“药嘛，能不吃死人就是好的，总好过自认游云惊龙，到处逼着给人题字强。”庆霖顿了顿，语带深意，“你可想见他？”
韬世欠身行礼，刚想回答一句“若有幸拜见定是好的”，话未出口，就听见旁边穿林而出的小道上有人一边气势汹汹地疾行而来一边喊：“损毁公物者，自行去戒律堂领罚！”声如洪钟，颇有威严。可还未等话音全落，声音中的威严尽失，转而一声哀嚎：“我的字！”
韬世起身回望，就见仙风道骨一灰衣老者定在林边小径尽头，一脸沉痛欲绝地瞪着他脚边的匾额，双手颤颤巍巍地举在半空，脸色灰败得感觉马上就要死过去一般。
水曲张大了嘴深吸几口气，才总算吐出一口。他抬眸看了眼一旁悠闲自得的庆霖，麒麟主，显然冲撞不得，又转而去看匾额旁满脸狐疑的少年，是生面孔，尤其是他嘴边挂着的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越看越不顺眼。他没有片刻犹豫，大吼一声，双手蓄力，直直冲向韬世。
水曲身法奇快，大约是悲愤交加，挥向韬世的拳头拳风呼啸，灵力十足，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韬世见久闻盛名的水曲先生不仅爱字成痴，还是个不明是非的暴躁老头，顿感哭笑不得，来不及解释，只得匆忙躲避。青白色灵气升腾，他一跃而起，飞沙走石，脚边青砖尽裂。
“前辈……”
“谁是你前辈，你个臭小子！”水曲气急败坏地呵斥，手下不停，拳脚并用，不给韬世留半点喘息的余地，只能四处躲闪。
您一代名医的风度呢？难不成也跟着庆霖的教养一起喂了狗？
四周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的交头接耳，讨论两人的招式身法；有的则默默观望，看到精彩之处暗暗记下；甚至有的居然直接开起了盘口，引来众人纷纷下注。
庆霖对拿水曲和韬世私设赌局视而不见，饶有兴味地问身旁的侍女：“阿黎，你看如何？”
侍女语气平平：“先生未尽全力。”
庆霖瞥她一眼，啼笑皆非：“谁问你老的了？我是问你小的那个身手如何。”
“不错。”
庆霖“嗯”了一声。
却听那侍女又道：“没我好。”面上却未有丝毫表情。
庆霖“唔”了一声，探出袖子拍拍比她还高半截的昕黎的头：“我的阿黎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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