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四灵之首

　　一年前，灵二六八年，平辛三年。

　　韬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月白色织金委地烟笼百花裙，腰系一条蟠云锁五色腰带，外罩品月缎绣金纹蝴蝶大袖衫，外披一层淡薄如蝉翼的烟罗纱，耳旁坠一对八宝琉璃耳坠，长发轻挽别一支攒花簪。黛眉微颦，樱桃唇瓣粉嫩欲滴，水眸微眯，游离神恍。贵气而不失幽婉，淡然得不食人间烟火。

　　“龙帝让你来的？”似问非问，话语间透着一份慵懒。

　　韬世如梦初醒，忙委身拜扣。身子蹲下一半，却被绣着八宝蝴蝶的长袖虚挡了回来。本来也就没打算向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行如此大礼，不过违心的场面而已，被及时挡下了，倒也落得个心安理得，因此起身的动作也格外干净利落。

　　“圣上此次派臣前来，是想恭请庆霖陛下前往一聚。”韬世毕恭毕敬地回答。

　　“聚？”水眸缓缓一挑，瞥向韬世。其实她更在意的倒是那“圣上”二字。新国建立八十余载，玄奕登基称帝，除了命出奇得长，硬生生熬死了一众开国元老和其子辈外，平日最大的乐趣便是效仿人界，将始皇帝到隋炀帝的礼法制度学了个半生不熟，又挑挑拣拣，生搬硬套用在灵界中土的治理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发起之人也只是照猫画虎，上行下效，底下的臣子便鸲鹆学舌，更别说下至平民百姓，画虎类犬，倒也生出了新国自成一派的风俗礼法。只是相较人界正统的周礼，这种阳奉阴违的礼制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韬世方才那一拜一起的动作，庆霖是尽收眼底的。前者明明心不甘情不愿，表面却依然恭顺有佳，也是难为他了。也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当没看见罢。

　　“是，圣上想请庆霖陛下小酌一番，叙叙旧。”

　　“小酌？叙旧？”庆霖语调平静，丝毫看不出一丝惊讶。

　　话语略微停顿，随即冷冷道：“其实是想向我兴师问罪吧？”

　　“……”

　　韬世颔首低眉，摆出一副不争不辩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实则早就骂翻了。

　　新国，这个统领整个灵界中土的国家，除了掌管国事的一国之君外，还有四灵，是在灵界部落大战末期，由当时各联盟部落首领共同推举决定的麟凤龟龙四主，其中又以麒麟主功高盖世，贵为。据传这四灵天生仙气附体，能力超群，共同协理朝政，辅佐当时最强盛的容国君主内定朝纲、外拓疆土，才奠定了现如今天下一统的百年基业。

　　虽后来容国突遭变故，一日间灭国，朝代更替，龙帝玄奕降临，于乱世之中突起，建立了新国，逐渐统一四方，但四灵之制却一直延续至今，龙帝将四灵之势纳入麾下，现今的新国，四灵之主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其中的麒麟之主，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双瞳剪水的少女。

　　庆霖，原形自然是灵兽麒麟，年幼之时便被龙帝委以重任，接替麒麟主之位。四灵的凤凰主虚位高悬，龟之主因年事已高长久不问世事，因此，当今天下能够跟龙帝分庭抗礼的便也只有麒麟主一人。莫看庆霖一介女流之辈，年纪尚轻，却可说是中土灵界呼风唤雨的头一号人物。

　　这年轻也就罢了，不服众亦是难免，龙帝遂将其安置在了距离帝宫百里之外的麒麟阁中，就是想让她远离朝堂纷争，闭门潜心修炼，早日能以帝王之姿归来，重担辅政大任。

　　可这庆霖偏不受管束，行踪不定，性情乖张更是令人难以捉摸。

　　原以为一名年仅十七的少女也就刁蛮任性了点，翻不出什么浪花。直到正面交锋，韬世才知道，“刁蛮”这词用在她身上着实显得小家子气了。

　　和她打交道，难于上青天。仅从她凭几据杖的傲然态度和初见面的寥寥数语，韬世便已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宫闱上下，一说要面请庆霖入宫，竟无一人敢领命。

　　对一个比自己年少的丫头卑躬屈膝，他堂堂七尺男儿能屈能伸也就忍了，居然气势上也被压制得服服帖帖，实在是憋屈至极。现在想来，自己也是出门前忘了烧香拜佛，稀里糊涂就被推了出来，接了这一桩不讨好的差事。

　　韬世脸上虽一直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却早已满心腹诽，顺带着把自己那杀千刀的龙帝老爹也骂了个体无完肤：您老这是嫌一个新国不够折腾，还是嫌后宫佳丽三千不够热闹，竟然还有闲暇找这么个祸害丫头做义妹。

　　想到论辈分，自己还得喊这祸害丫头一声“姑姑”，韬世更是觉得芒刺在背。

　　看着眼前人佯装恭顺的样子，庆霖微不可闻地冷笑一声，面上笑容不变，轻摆衣袖：“龙帝那些个繁文缛节就不用委心地去遵守了。”

　　闻言，韬世嘴角完美的弧度划过一抹不易擦觉的欣喜和安心：到底头顶着“”的虚名，多少还是有些上位者的自觉和通情达理的。按现在这平和友善的氛围开展，接下去，他只要把庆霖陛下请出麒麟阁，顺利安全地送到龙帝面前这么一放，就算大功告成。也不求恩不恩赏不赏的，只求可以放自己回那朝思暮想的咸若斋，过回闲暇无事的生活，这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心念至此，韬世旋即抬起头，煞有介事地抱拳道：“陛下常年不在麒麟阁中，又鲜少去帝宫走动，圣上自然对陛下甚是想念。不仅是圣上，皇后也一直对陛下牵肠挂肚，此次听闻陛下回宫，特备下宫宴，命臣定要邀请陛下前往一聚。”

　　“皇后？也牵肠挂肚？”庆霖下巴微扬，清泠泠的声音反而透着点娇媚，漫声道，“朝堂之上待得久了，这撒谎的招式不济，可撒谎的胆气倒是挺足。”

　　“不敢。臣此次奉圣上之命前来，怎敢在陛下面前妄言。”韬世只当是平常的姑嫂关系不合，未作他想。他突然做恍然大悟状，再次躬身道，“是臣疏忽了。此次圣上得知陛下回宫，还特命臣带来了几箱东西。”

　　他不由分说地朝门外招呼，就见十几个壮汉抬着几个红木箱子鱼贯而入，箱子放下后，人又退了出去。

　　庆霖微眯眼眸，神情淡然。

　　韬世见她一语不发，于是亲自上前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笑道：“圣上说身为兄长，平日里却与陛下疏于走动，于是特意着人搜罗了些东西送来，望陛下喜欢。”

　　庆霖眼眸微转，只在那箱子上稍作停顿，又移了开来：“疏于走动？不是疏于管教吗？”

　　韬世闻言一愣，也去看箱里的东西，里面堆着各种古籍字画，最上面还放着一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伏羲琴。

　　庆霖又不是什么清高雅士，送这些东西倒确实有几分暗讽她不学无术的意思。

　　韬世尴尬地轻咳一声，又去打开其它箱子。一箱绫罗锦缎，一箱胭脂水粉，一箱珠宝珍玩，一箱古画字幅，还有一箱最直接，满满的黄金白银。

　　韬世扶额，心说：庸脂俗粉、胸无点墨、见钱眼开……龙帝几乎掏空了大半的私库，还有什么是没骂出来的。

　　难怪这兄妹俩的关系难以言喻。

　　直到最后一箱，里面乱糟糟地塞着各种机关玩件，咋一看像是些哄孩子用的破旧玩具。

　　这又在骂什么？黄口小儿年幼无知吗？

　　韬世刚想盒上盖子，却见庆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松动，乘胜追击道：“圣上有愧于兄妹疏离，于是亲自挑选了这些礼物。也不知陛下喜欢些什么，所以每样都备了些。”

　　庆霖微眯的双眼渐渐睁开，直言不讳地讥讽道：“还要帮衬着他圆了这些话，倒是你有心了。”

　　韬世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装出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若陛下不信，可即刻随臣一同回宫，当面见过圣上和皇后便知真假。”

　　“滴水不漏……不错，不错。”

　　庆霖突然嗤嗤地笑起来，笑声入耳，如锦如瑟。

　　庆霖笑，韬世也笑。就算心里一百二十万分地不愿意，还是得保持微笑，至少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之色，免得又惹恼眼前的祖宗，节外生枝。

　　唯一立在庆霖身后的侍女则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无人附和他们，好生尴尬。

　　早点收工回家吧。韬世心生喟叹，敛下笑意，侧身挥手示意：“陛下，有……”

　　“陛下。”

　　韬世一个“请”字尚未脱口而出，已被一名从天而降、急忙进门的侍女应声打断。他猝然收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笑脸之下的两腮一阵一阵发麻。若不是他谦谦君子好教养，现下早就破口大骂了。

　　侍女显然是有急事禀报，只简单向韬世屈膝一礼，便匆匆行至庆霖身边，附耳轻语后便行礼告退。这期间，庆霖面上的神情分毫未动，却是等那侍女退下，那笑脸维持了几息后突然皲裂。

　　庆霖花容失色，险些一跃而起，却苦于一身华服拖沓，又碍于麒麟主的风度，没跳起来。她一抬眉眼，像是如临大敌时找到了救命稻草般，一个倾身，就势扑住韬世方才欲请她动身却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死命拉起来便往门外拽：“我滴个好侄子，还好哥哥有派你过来，这回可就靠你了。”

　　什么风度什么教养，这的端方稳重在这一刻全抛到后山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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