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东大陆少年

　　就和艾比所想的一样，格罗的目的确实是之后的拍卖会。

　　但与艾比所想不同，格罗并不仅仅是来买东西的。

　　当格罗将随身空间中的东西展现出来时，艾比和站在他对面的侍者都有些惊讶。

　　“我并没有西大陆的货币。”在走出拍卖行房间后，看出艾比的困惑的格罗如是解释。

　　艾比瞬间明了。

　　特尔落提公国流通的货币杂乱，不说其他，单是西大陆的钫币就有上百种不同的类别，每个国家使用的钫币都有微妙的差别，国家与国家之间组成联邦，又会使货币的流通产生变化。更别说还有无数异族在此汇聚，更是令特尔落提公国的币种多如繁星。

　　但唯有那一件货币是西大陆通用的。

　　——特古斯特头像钱。

　　百年前存在于西大陆西南端的特古拉提王国拥有储量丰富的金属矿脉，其中最为广博也最令人震惊的，是那绵延数千米的巨型黄金矿藏！

　　同其后发掘出银矿一起，特古拉提王国将其打造成属于自己国家的钱币，而其上的标志，便是当时特古拉提王国的国王，也是特古拉提王国的开国之君——罗怀德·特古斯特的头像。

　　而特古斯特头像钱能够流通于西大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有谁会不喜欢那闪闪发亮的柔软细腻的贵重金属呢？

　　而特尔落提公国的拍卖行卖出物品之后所交付给买家的，也正是这种钱币。

　　然而真正令艾比震惊的并不是格罗贩卖商品给拍卖行的原因，而是他交付于此的货物。

　　－－东大陆的翡玉。

　　翡玉，这种与象征了幸福与自由的翡鸟拥有相同色泽的硬质宝石几乎成为了东大陆贵族的代名词。

　　更何况格罗拿出的那块翡玉虽然只有手指大小，但却是极为剔透的纯粹水绿，虽然翡玉会因为形成时的有众多色泽，但那从能够透过玉石看清对面灯光的特性来看，那无疑是最为珍惜的颜色之一。

　　更何况那枚玉石的形态含苞欲放的荆花，除了与翡玉的内敛不谋而合外，那精细的姿态必然出自雕刻名家之手。

　　能够出手这般玉器且仿若无所觉察此物究竟如何珍贵的、来自东大陆的少年……

　　再结合格罗法师的身份与短暂的相处中却足够看出他良好教养，艾比越发地好奇他的身份。

　　“一个旅者罢了。”

　　在艾比坦然问出自己的问题、仿佛没有任何私心后，格罗怔愣一瞬后如是回答。

　　“旅者？”艾比重复一遍，似是不太明白这个答案是为何。

　　“是的。”格罗敛目，轻叹着扶上自己的右臂，“我只是……”

　　“－－只是一个为了某种目的而不得不踏上路途的旅人罢了。”

　　艾比看着他沉默，犹豫一瞬后却追问下去。

　　“这话听上去……你离开自己的故乡是另有隐情吗？”在这句话之后，艾比捕捉到了格罗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的艾比赶紧追问：“能和我说说吗？”

　　“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艾比停顿一下，看着格罗低垂的发顶继续道：

　　“但我好歹比你年长，说不定我恰好就知道解决问题的方法呢？”

　　见格罗脸上还有犹豫，艾比只能佯装失落。

　　“自然，你不说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这是你的私事，于我无关。”

　　“－－我只是你旅途中途的一个过路人罢了……”

　　果然，如艾比所想的一样，格罗脸上出现了惊讶焦急的神态。

　　“不……并不是这样的。”格罗有些慌乱地解释着，“我并不想将你卷入我的麻烦中。”

　　“这对于其他人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并不希望你受伤。”

　　是的，正如这几日的观察一样。

　　这个名为格罗的少年，似乎拥有比常人更多的同理心与同情心。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他对于其他事物有着仿佛无限的包容。

　　所以，这样单纯而良善的人，怎么会忍心让同行的同伴失落呢？

　　他们仅仅相处了两天，但足够艾比将格罗看透。

　　就像每一个刚出魔塔的法师一样，对未见过的、魔塔之外的一切、对充斥了魔力却极少有魔法波动的一切感到好奇向往。而他们狂盛的好奇心和足够支撑他们跨出魔塔的、属于法师的自信，又足够支撑他们探知任何他们想要探识的一切。

　　但与那些只存在于他脑海中、记忆里的法师们不同的，是格罗比之他们更多了一份平善的天性。

　　“我知道。”艾比笑着，但眉心微蹙，目光中含有万分无奈。

　　“但我希望帮助你。”艾比向着比自己小一轮的少年请求到。

　　“－－就像你此前帮助了我一样。”

　　魔力耗尽之时却妄图再次施展魔法。这对于一个法师而言无疑是最为愚蠢的做法，而艾比确实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魔力，这是流荡于空气中的能量，虽然会随着地理与海拔而产生差别，虽然会随着环境与生命循环而产生差别。但这份名为“魔力”的力量，却真实地在整个世界便足。

　　而生命之中，也存在着这份力量。

　　龙与精灵天生能够施法，鲛人族有名字与魔法的传承，兽人有强健的体魄，矮人与地精能够抡动比自身重两倍的轮捶。他们体内的魔力，随着种族而逐级递减。虽然兽人之中偶尔会出现能够使用魔法的个体，但到了矮人与地精，却只能终身使用锤子，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找寻矿藏、锤炼武器了。

　　而人类。

　　全然不同于神创种的人类，却实在是魔法力量的最终受益者。

　　虽然极少出现能够储存魔力的人类，但人类的生命周期和生育能力以及宛如虫蚁的强大适应力，注定了他们将是本初界最为旺盛的群体。即便是能够出现法师适格者的概率极低，拥有如此基数优势的人类法师的数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必耗费数年、十数年、数十年的时间来锤炼肉体，不必因为受伤或是资质较差而使力量止步不前。只消背诵词句并将其默写、收集原料并输入魔力，之后便有堪称为奇迹的魔法效果显现，这对于没有成为适格者却知晓魔法这一概念的人而言，是何其残酷而幸运的事情啊？！

　　窥见了那壮丽的、名为智慧的史诗，无人不会深受感动。

　　而这份感动最终演变成为的最终后果，只会是疯狂。

　　疯狂地找寻方法，找寻到能够使自己成为同样能够施法的方法。

　　而那无限尝试的最终后果，便是那方法终于被找寻到了。

　　在百年之前，在有着魔塔法师参与的研究中，人们终于找到了魔力与生命之间的共通之处。

　　魔力，是从世间万物的元素之中凝结而成的能量形态。而生命，也是由元素组合而成的集合体。所以生命本身便可产出魔力，而不仅仅是像如今一般，只能储存空间之中的能量波动。

　　任何生命都是可以自由使用魔力的。

　　这是魔塔与西大陆的人们合作十数年得出的结论。

　　然而，普通人想要施展魔力并不是像适格者一般随心所欲，他们想要施法，必须付出代价。

　　——生命。

　　是的，普通人想要施法所寻找到的魔力的替代品便是生命力。

　　而法师在耗尽身体内存储转化完备的魔力之后，还想要施法所需要付出的便是自己的生命了。

　　而在艾比勉强施法即将昏厥之际出现的、帮助他缓和症状、使艾比没有被那空间魔法吞噬的格罗，被称为艾比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尽管格罗本人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一点——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原本打算将此糊弄过去的艾比——毕竟红衣主教的救命恩人所包涵的意义可不是这么简单的——还是选择将此事提及，用以探知眼前这位来自东大陆的法师的真实的身份。

　　格罗的左手抓紧了自己的右臂——艾比其实有所觉察，格罗对于自己的右臂实在是投注了太多的关注，令他也不得不越发在意他的右臂上有些什么——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少年叹息一声。

　　“我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

　　“你还没有同我说过，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艾比好笑地反问一句。不得不暗叹一声格罗居然还会露出如此表情。

　　在短短两日的相处之间，艾比切切实实地见证了这个名为格罗的少年究竟是何其成熟的少年。不管是此前对他的救助也好，还是此后对特尔落提公国之内颁布的律法的见解也好，都足够知晓，格罗其实是个擅长分析且思绪缜密的少年。

　　正是明白这一点，艾比才更加无奈。

　　“虽然这么讲会有些奇怪，但是格罗啊，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多相信其他人一些会比较好。”作为年长者，艾比如此劝谏，“不然迟早有一天，你会累得倒下的啊。”

　　然而格罗对他的回答却是一抹微笑。

　　“请放心吧，艾比哟。”被寄语了担忧的少年微笑着回答道，“在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没有达成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是不会倒下的，艾比。”他注视着艾比鸭绿色的双瞳，灿金色的眼中闪耀着全然的笑意，“这一点，还请你安心吧。”

　　听他如此回答，艾比也只能长叹一声。然而他并不打算让格罗如此简单便蒙混过关，在无奈之后，他立刻将话题拉回原来。

　　“所以，你究竟遭遇了什么呢？”艾比带着好奇，咄咄逼问，“能够使你离开东大陆的事件……”

　　艾比尾音渐隐，望向格罗的目光中暗含担忧。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样，格罗脸上虽然还有微笑，但眉宇间的神色却全是黯然。

　　果然……啊。

　　东大陆的人总有乡愁，即便他们是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了家乡但他们在流浪中总会克制不住地思念故乡。这是艾比从书籍与偶尔到来的东大陆使团之间得到的通常的规律。

　　艾比在心底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便等待格罗诉说他的原因。

　　“离开家乡的原因……么……”格罗的唇角带着一些苦涩，笑容之间是万般的无奈。

　　他并不是为了东大陆的辉煌和统一而出使西大陆国家，以交流夏王朝和平统一的信念；他并不是为了勘测敌情，为了知晓西大陆的军情与兵力而勘测出使外国。

　　“如果非要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原因啊……”格罗叹息着，双目微敛，垂眸注视着自己右边的手腕。

　　他在两人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开始行动起来。

　　艾比惊讶地看着他嫌弃衣袖，然后，在艾比的视野中，那不详而诡异的黑色纹路与皮肤一寸寸暴露在他的眼前。

　　艾比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在看清那手臂上的黑纹尤其是那狭长竖直的长条墨色纹理之后，蕴藏于大脑最深处的、属于生物的本能正在疯狂作响。

　　逃。

　　逃离这里。

　　逃离这能够见到这不明纹理的地方！

　　但是艾比没有动。

　　就像弱小可怜的草食动物骤然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天敌总会忘记逃窜一样，在绝对的力量与足够将自己克制死死的存在面前，弱小的、只能苟延残喘的那些命中注定的猎物能够做的，只有在被吞噬之前发出最后一声名为死亡的哀鸣罢了。

　　被震慑了一般，艾比颤抖着嘴唇，艰难开口，“这……”他指着格罗的手臂，指尖忍不住颤抖，“这是什么……？”

　　“……”格罗扶住自己的手臂，遮挡住令艾比恐惧的源头。在灰白头发的中年人的双脚膝盖停止颤抖之后，格罗注视着他尤有余悸的鸭绿色眼睛。

　　“所以说……我不想让你知道啊……”

　　他叹息着，尾音之间有万般的无奈。格罗将自己的袖口拉拢，彻底将那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皮肤遮掩盖好。在艾比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态中，格罗向他解释道：

　　“这是诅咒。”毫无自觉般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残酷的一切告知于艾比的少年神色之间全是坦然。

　　“——天罚神，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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