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心
“是的。”武卡辛向格罗道，“这便是我期望的结果。”
武卡辛脸上是向死之人的坚定。
格罗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力改变，也根本没有立场改变武卡辛想法的格罗叹息，最后问道，“……这会令你感到平静么？”
武卡辛沉默之后，右手缓缓抚上胸口。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
埃娜并没有如她所言杀了他，他存活于此也是因为埃娜手下留情。
武卡辛明白，埃娜方才所说的话，其实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虽然精通爆裂魔法与剑术，但也不可能与米瑟王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正面交锋。如今他脱离了创世神殿，红衣主教会庇护他，但只要米瑟王国做的隐秘，梵穆教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发兵征讨－－更何况，这也并不是武卡辛想要看到的。他的目的是赎罪，而不是利用自己的死亡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
所以此刻，“武卡辛已死”这一消息只要一经散布，那么武卡辛本人便可以逃过梵穆教国的敌对势力的追杀－－创世神殿近千年来积怨太多，除了米瑟王国之外，谁还知道有多少暗处的势力在虎视眈眈呢？
而这则消息是有米瑟王国的亲王亲自发布，以米瑟王国与创世神殿的敌对情况来看，她不可能说这种谎。
所以，在那之后，武卡辛将不会遇到任何追杀。这对于他自己与和他同行的格罗等人而言无疑是好消息。
但武卡辛绝不会因此庆幸，因为－－
“太卑劣了。”武卡辛脸上是全然难过的神情。他紧绷唇线，眉心紧皱，手掌也抓紧了胸口的衣物，“若是仅仅如此便可感到平静的话，那就太卑劣了。”
他感到悲伤，十分的悲伤。
埃娜的一剑并不足以令他释然，反而使他更加悔恨。
他是想求一死的。
但如今埃娜的宽容，令他越发自愧形污。
“是的，您应当如此羞愧。”知晓米瑟王国与创世神殿之间恩怨的格罗如此言道。
在亚格斯等人的惊讶中，他继续说下去：
“毕竟您曾经侵入米瑟王国的领土－－即便之后被米瑟王国的公爵击退，但这也改变不了您曾经的侵略者这一身份的事实。”
“您应当感到羞愧。”格罗再重复一遍，“－－为那片土地上的人民。”
武卡辛低着头，垂于身侧的手指捏得死紧。
“所以，您应当负起责任。”格罗像是没有感受到武卡辛身上的悲怆，只平静地发表出自己的结论。
在武卡辛抬起的橘红色眼瞳中，格罗叹声道，“－－为惨死于您剑下的人民。”
“所以，请不要再想着死亡了。”
“您最应当做的，当是背负起他们的性命。”
格罗从空间阵中取出一物，交付于武卡辛手中。
那是一枚已经生锈的铜扣，西芦文理之间的血迹早已经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将颜色渗入其中，再也不可能洗净。
武卡辛瞳孔颤抖，已经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应当也是埃娜将你性命留下的原因。”
格罗言语未尽，武卡辛的眼眶中便已落下热泪。他将那枚铜扣紧握在手心，将其置于胸前。他颤抖着，声音像是风沙磨砺之间的短啸：
“－－我明白了。”
格罗看着武卡辛，沉默许久后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他抬头，湛蓝天空的云际之间有鸟鸣流淌。
“武卡辛大人唷。”他的尾音中带着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职责啊。”
娅嘉能从两人交握的双手中感受到格罗的手指收紧，指尖也在不自觉地颤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既然已经脱离了创世神殿圣武士的职责，您本人又已经被米瑟王国的亲王所杀。失却了职责与身份的您，尝试着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如何？”他的目光转向武卡辛，与依然湿濡的橘红双瞳对视的格罗诚挚建议，“只属于‘武卡辛·托米尔’个人的生活。”
可以么？
武卡辛颤抖着双唇，不受抑制瞪大的双眼之间闪耀着希冀。
他这样的人，还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吗？
武卡辛不可遏制地幻想着。
他喜欢酒，也喜欢被炉火烘烤过的食物。西大陆东南角那个名为瑟缇米尔拉的小国天气和粮食最适合酿酒，他也曾向府邸的厨师长讨教过食物烹饪的方法。他可以在瑟提米拉尔的边境开一家酒馆，虽然他的发色和瞳色会给他带来些麻烦，邻里之间也会有争端，生活的琐事与与周边不断的细碎小事将一股脑地向他袭来，但是在疲惫与烦扰之间，也必然有令人喜悦的小事令他感动。
他还可以找一位相貌普通，但心地善良的女人组成家庭。任何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一个男孩，他可以教给他爆裂魔法与剑术。女孩要多一些，托米尔家的女孩子都是小公主。
然后他和妻子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而他们也逐渐老去，就像每一个最普通的父母一样，在孩子们离开的他们在家外闯荡的时候，他们会落寞悲伤，但也会献上期盼与祝福。
然后，他们逐渐步入死亡。在虚弱到床都起不来的时候，他希望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都在他的身边，在望着小木屋的房顶时，他将回望自己的过去，希望未有遗憾。
即便只是幻想，武卡辛也难以抑制地感到向往。这是从未属于创世神殿的圣武士武卡辛的平静生活，这是属于创世神殿的圣武士武卡辛从未拥有、却一直向往的生活。
但是……
但是－－
“不必了，格罗阁下。”武卡辛的目光重归平静，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在友人能够看穿一切的灿金瞳下，他坦然，对前进的道路坚定无畏，“我是武卡辛·托米尔，即便亲王殿下将我格杀，我也是武卡辛·托米尔。”
这是他的父亲－－创世神殿红衣主教艾比·霍夫曼在收养他时便赐予他的名字，他无法舍弃的名字。
所以－－
“感谢您的好意，格罗。”武卡辛难得地展现笑意，这个从来严肃庄严的男人终于卸下了他的盔甲，露出了难得轻松的笑意，“但是，请允许我拒绝。”
海风呼啸与浪水的声音不绝，但唯有武卡辛的宣言在此地响彻。
“吾乃创世神殿放逐之圣武士－－武卡辛·托米尔！”握拳于心脏的男人振声，“这一点，永世不变！”
“……！”一瞬间的惊讶之后，格罗阖眼，笑叹一声，“这是您的决断。”
“我能做的，唯有尊重您的抉择。”
“－－武卡辛·托米尔大人。”
武卡辛就着右拳在胸的姿势，向格罗躬身，行了一个武士礼。
拉普尔曼以魔力灌输而成的船只以他的魔力为原料，早已经被设定好目的地的航船并不需要掌舵者，只一直向龙族所在的梅拉巴什航行而去。
格罗与娅嘉一同来的船舱，在属于格罗的房间里，他放开了娅嘉的手。
“你怎么了？”普一放手，格罗便向娅嘉问道。
娅嘉在一瞬的惊讶之后，却觉得理所当然。
任何人在那灿金色的双瞳中都无处遁形，这是娅嘉早已经发现的事。
对上格罗的关切目光，娅嘉却有些无措：
她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虽然看武卡辛、埃娜和亚格斯等人的反应，她身上的异常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但她并不想对格罗敷衍。
他是她的家人。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共同承认的事。
就在她为难之时，却突然传来声音。
“哦呀呀，这可真是初次见面了啊。”
“！”
“！”
那个人的声音中全是笑意，但却引起了在场两人的全然震惊。
格罗回身环视周遭，勘测魔法与鉴定术之下的视觉并没有检测到任何异常。
［不对！罗！］被惊醒的阿莱尔罗伊声音中也全是震惊，［这是和我相似的存在……］
“哦呀？这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啊？”这个人的声音中有些惊讶。
“？”娅嘉困惑地展望周遭，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并不明白天启者何出此言。
“请问阁下是……”格罗掩于宽袖的手心冒出浅汗，转移话题。
“叫我心就好。”简单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似是还觉不够，她自我介绍，“算是……娅嘉的上司？”
像是有些不太确定的样子，她尾音上扬，用反问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格罗侧头望向娅嘉，见她点头，格罗才信了她的话。
“阁下就在此地，为何不现身呢？”没有任何质问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询问这位名为“心”的存在现于何处，就连他的语气都带着亲近与善意。
“我不在你们身处的世界。”心简短地回答道，“娅嘉应当和你说过她的来历。”
格罗点头，但思及对方可能看不到，只能低声应是。
他当然知道娅嘉的来历。
被他主动召唤的战士来自异世，这是他认识娅嘉之后一直以来的认知。
但看对方的意思，却像是并不知道娅嘉是被迫来此的？
“您是要接走娅嘉吗？”格罗猜测着对方的目的。
连阿莱尔罗伊都震惊的存在，也就是说这位名为‘心’的人已经无限接近于神明。
所以，跨越时间空间，将娅嘉接回原来世界的事，对于她而言是能够做到的。
“如果我说是呢？”心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了一句，“你要怎么做？”
“娅嘉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回到原来的世界是正常的事情。我会尊重她的选择，并祝她今后平安。”没有任何犹豫，格罗脱口而出道，“但在之后我终会打破空间中的壁垒去寻找我的家人。”
“－－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做到的。”
主空间之间的时空洪流凶猛而没有任何规律，想要穿越，必须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准备。但是，没关系，他是天罚神的契约者，拥有着神明的力量与无穷的时间与精力，他终将实现他所说的一切。
“……”
格罗与娅嘉似乎听见一声隐秘的叹息。
“如果你在我的世界，我该会竭尽全力将你拉入我的氏部吧。”带着一些遗憾，心如此说道。
“但是很抱歉，我并不打算带走娅嘉。”
“我的能力不与空间有关，即便想要带走娅嘉，我也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娅嘉也是知晓这一点，所以也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向心询问。
“我来只是为了确定娅嘉在这个世界是否安好。”心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如此而已。”
听见心这么说，格罗却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说会尊重娅嘉的选择，但娅嘉不离开，还是能令他安心。
娅嘉向格罗靠近两步，站在格罗身后与他对视，相视一笑。
“……等等，娅嘉你忘了你这个样子会被烧的吗？”被迫吃了一嘴狗粮的心有些绝望。
知道自己的天启者大人误会了什么的娅嘉赶紧解释，“不，格罗其实是女的。”
“……是么。”
“是的，我和格罗并不是那种关系，请您不要想歪了！”
……这孩子是真的不知道越描越黑和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心也并未在两人身上觉察到任何粉色的暧昧气息。
“我知道了。”相信两人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心叹声说道，“那你的意思呢？娅嘉。”
“如果你想回来的话……”
“请允许我逃离战场，天启者大人。”知道心要说什么，娅嘉先打断了她的话，“请允许我留在这个世界。”
她主动牵起格罗的手心，向不知身在何处的天启者说道，“在这里，有我的家人。”
格罗惊讶地回望娅嘉，灿金色的双瞳中难掩喜悦。
“这样啊－－”空气中传来一声长叹。
她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即便娅嘉想要回来，她也没有这份能力。
“我知道了。”以此作为总结的心没有什么惊讶或是挽留的意思，对于自己的氏部，她永远尊重其选择。
“那么，我的时间也该到了。”在最后，她还是为自己的氏部送上了祝福：
“即便在这个世界，也要过得开心啊。娅嘉。”
“是的。”对于她此时与之前的回应，娅嘉点头微笑，“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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