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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 死生


  今年是个多灾多事之年,这个秋天,也可称得上多事之秋了。

  虽然姜涔闭门谢客,联名上书让当今下罪己诏之事依然还是如期而来,陛下盛怒,发作了一群大臣,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哀嚎不已。

  没有了姜涔做那出头鸟,当今这次可谓是“雨露均沾”,所有上书的臣子,无一幸免。

  姜凝并不关心这些,在她心里,只要姜涔不参与到这件事中、只要姜涔不被当今迁怒,那便足以。

  其他人如何,她并不在意。

  前世姜涔替他们受过——如今这些苦,也是他们该生受的,本来就是他们该受的。

  当今虽然暴戾且性情不定,但是算起来,也并不至于昏庸愚昧——自然也受不得别人说天下灾祸皆是因他而起之类的话,偏偏那些人,非要上去摸他的逆鳞。

  当今不开心了,自然有人不好过,听闻当今召成郡王入宫,姜凝舒了口气——当今还能找到人发泄便好,只要那人不是姜涔,是谁她都无所谓的。

  虽然那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听闻成郡王元度是被人抬着出了宫的,姜凝也没有生出派人去“慰问”一番的心思,心中倒是雀跃得很——元度这下只怕是真没功夫理会她,她也不必再每日龟缩在府中了。

  她让文景找的小院已经找好,总得去看一眼。

  支开了夏嬷嬷,姜凝只带了明月与胧月出门,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回去之后万万不可将事情告知夏嬷嬷,让她俩发誓了一通,姜凝才稍稍安心。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般麻烦——可是她又不是全然相信文景,总得要身边带着人心里才踏实些。

  那处小院地段倒也极好,小院虽小,但也是五脏俱全,姜凝倒是满意,唯一所虑的是她虽然不懂京城的物价,但是想想也知道,在这个地段这样的小院,想来并不轻易可得,她之前给文景的那些,只怕是不够。

  她本意也没打算真的寻到这么一处如此合心意的小院的,而且她本来的意思也不是买下——毕竟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京城待多久,如果姜遥不要她,那她死皮赖脸待在京城不走也没意思。

  她心中有疑惑,然而文景拿出的文书地契房契一应俱全,她也看了那买卖的文书,上边提到的价钱的确是比她给文景的数还少了一些,虽然事实俱在,姜凝还是不怎么相信的。

  文景便道:“这宅院本是秦州一个商户幼子所有,那人花了大力气买了官想在京城做官,奈何先前那事,被发作的人里,就有那卖官之人,那商户之子生怕自己买官一事暴露,不敢再在京城多待,匆忙要走,这小院也一并贱价处置了,我知道姑娘本意是先赁下一个住所,然而我想着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姑娘平日常居府中,赁下住所又不住空置着也是可惜,还得记着支付赁金也是麻烦,倒不如买下来,虽然一时不住,但是有个地儿心中也安心些,虽一时挥霍了些,但是倒也省了许多后续的麻烦。”

  姜凝想想倒也是这道理——再说了,如果姜遥真不要她了,她便也无处可去了,俞州的别院已经是被姜遥卖掉了,届时她又不好赖在姜家。

  若是她无家可归,其实去哪里不也都是一样的吗。

  “姑娘若是觉得这买卖不划算,那我们想法子将这小院转手便是,”文景低着头:“这事的确是我擅作主张了,姑娘若是实在坚持,回头我们重新找也成。”

  “罢了,就这么着吧,”姜凝摇头,有一件事却是要问清楚的:“这小院到底花费了多少银钱,你与我说实话吧。”

  “买卖文书上写得分明,便是那么多了,”文景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故意曲解道:“姑娘可是疑心我私自扣下了姑娘的银钱?”

  姜凝噎住:“我并非这个意思。”这小院实在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是怕他在其中贴补了。

  虽然她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姜凝并不想如此占人便宜。

  然而文景不打算认:“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虽然买下这小院并未用光姑娘给我的所有银钱……但是找中人等还是花费了一些,所以账面上难免有些对不上,姑娘若是恼怒,也是情有可原。”

  姜凝无言以对——再让他说下去,就显得她特别不近人情特别苛刻了。

  罢了,反正这小院于她而言也算是白来的,到时候她离京的话,再还他好了,她出的那些银钱,就当作赁金,反正本来的用途也是如此的。

  既然决定留下这小院,姜凝便也不再追究,随意看了一会,便打算打道回府,出来太久,又是跟着文景出来的,只怕夏嬷嬷又该担心了。

  虽然同在京城,但是京城那么大,这小院与姜家委实有一段距离。

  连日来的雨,让河道里的水暴涨,路也被冲坏了一些,颇有些不好走。

  他们行了没多久,马车便停下了。

  前边闹哄哄的,姜凝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明月下了马车,不一会儿回来与姜凝报备:“是萧家夫人。”

  顿了顿,斟酌着言辞跟姜凝解释来龙去脉:“萧夫人今日途经此处,恰好有人从河中打捞起一具尸首,本来没什么的,但是萧夫人看了一眼,便下了马车,抱着那尸身不肯撒手,听她哭诉,那似乎是已经失踪了许久的萧家长子。”

  明月跟着叹气,似乎很是同情惋惜,姜凝却是愣住——萧家长子……果然还是死了。

  姜凝心中翻涌,百味杂陈,不知何处才是由头,一偏头,发现本来在赶车的文景也正看向人群中的萧夫人,神色似有异样,忍不住问起:“你认识萧夫人?”

  文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姜凝不怎么信他:“我看你神情中颇有关切,还以为你们是旧识呢。”

  文景仍是摇头:“只是物伤其类罢了。”

  迎着姜凝不解的眼神,文景轻声叹道:“我方才想着,若是我也出了事,她……我是说家母,想来也是会如此伤心欲绝,甚至只怕是有过之而不及——一时之间,思绪纷杂,有些感慨。”

  他说着说着,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移向人群之中的萧夫人。

  姜凝一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可惜了。”

  她看那萧夫人的哀恸不似有假,虽说姜凝有些疑心,按理说萧夫人与萧家长子也有十余年未见,如何仅凭一眼便能认出那尸首是自己儿子的,但是将心比心,用母子连心做理由也未尝不可。

  虽然她讨厌萧家,也讨厌萧家长子,但是她对萧夫人是同情的。

  她的孩子无端失踪多年,好不容易得见,却已是天人永隔,她如此不顾及形象近乎癫狂地不顾周围人目光抱着她孩子的尸首痛哭,想来只有真正肝肠寸断至此才会浑然忘我。

  然而姜凝的叹息并不仅仅因此——她知道,萧夫人……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前世姜凝嫁萧家的时候……萧夫人已死。

  而她的死因……便是因为丧子。

  姜凝摇了摇头,不让自己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往,然而思绪一起,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施容不明白,她对萧家为何那般抵触,那是因为施容不知道,她前世嫁的便是萧家。

  不是萧家次子……是萧家长子。

  她嫁入萧家的时候,萧夫人已故,萧家长子……自然也是早就死了的。

  想来就是死在的这差不多的时候。

  其实也算不上是“嫁”,只是冥婚而已。

  所以贺沁才会那般惊惧,不惜让贺征认回姜凝,不惜与贺征一起哄骗笼络姜凝让姜凝替嫁——任是谁,也不想嫁一个死人的。

  可笑姜凝被所谓的“亲情”迷了眼,居然真的以为贺征是一个好父亲,居然相信贺征待她好真心为她着想,为她择了个“良人”。

  哪里是“良人”啊,分明是一个已经早已经凉透的人罢了。

  她没有等到姜遥来救她,她最后死在了萧家。

  是殉葬,当然不是她自愿的,可她愿不愿意,有谁会听呢。

  若是萧家把她弄死了殉葬,无知无觉的她或许不会如此愤懑,可是萧家不是,她们给她下了药,封死在棺中。

  竟是活殉。

  她醒来听得到棺木外边有人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可是外边的人置若罔闻。

  后来她没了力气,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只能无力地躺着。

  棺木之中,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活人的话,只她一个。

  她摸过去,只摸到了一具骸骨。

  她那所谓“丈夫”或者应该说是“亡夫”的骸骨。

  他们在棺中,一死一生,最终同归于虚无。

  说起来,她连萧家长子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他活着的时候她没见过他,她嫁他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死了,她殉葬的时候他只余一具骸骨,还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姜凝浑浑噩噩下了马车,往萧夫人所在走去,她倒要看看,那个死了也还要祸害了她上辈子的祸首到底长的什么样!

  然而到底还是没能如愿。

  那尸身已经在水中泡了太久,尸体发胀,面目全非,臭不可闻。

  姜凝倒也明白为什么没人上前拦住萧夫人,不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了。

  没人敢上前。

  姜凝其实也受不住那气味,然而还是掩了口鼻上前,只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看那尸首,只看向萧夫人:“逝者已往,生者如斯,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她固然是恨萧家,可是也不忍心看一个“母亲”如此哀恸,也许正如文景所说的那样,物伤其类吧。

  也不知有朝一日她身死的时候……姜遥会不会伤心。

  何况……这人是施容口中念念不忘的“阿桐”,能劝便劝一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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