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 沈清欢

　　掩良翻了一个身，侧躺在塌上，只觉得暖烘烘地开始犯迷糊。

　　迷迷糊糊中又想到，朝廷对国家的控制就像是以城镇为节点穿的线，这些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统治网络，将朝廷的政令传达到全国各处。而无论哪个城镇，都盘踞着世族，无论是跟着开国皇帝南征北战、驻扎关驿的功勋之家，还是经过几代经营繁荣起来的书香门第，或是收敛财富的乡绅地主，在地方上的影响有些时候甚至超过朝廷的权威，在大齐西南的锦州驿到云南驿，甚至有强大的大姓与夷帅联合，驯养私兵，割据一方，令人很是头疼。枝繁叶茂的世家大族之间，往往以姻亲关系紧密联系，形成强有力的同盟关系，反正孙子犯错，连七舅姥爷都要挨一顿板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不如以家族的形式报团取暖互惠互利，共同建设小康生活。允华若想真正掌握国家，就要想方设法收服、打压世族。

　　而首要做的，便是培养自己的势力，以赐婚的形式争取可争取的世族，从寒门中提拔人才、起用武将文官，形成对世族的压制，假以时日，渐能真正掌权。

　　想到这里，掩良又深觉感叹，不得不说，允华的眼光真是不错的，提拔出的几个举子具是精明能干的，为首的沈清欢便是一个难得的为官的好料子。

　　想到沈清欢，掩良心里颇感复杂，作为小皇帝的第一个嫡系，沈清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掩良曰，此人性格盖精明果敢，好与人为善，学术颇深，滑如泥鳅精如狐，办事老练手段辛辣，又有几分书生意气。总而言之——沈清欢同志，不是个省油的灯。

　　在成为掩良的第一世里，沈清欢便与掩良姐弟有了交集，曾于二人落魄时搭手相救，彼时沈清欢任还是个赶考秀才，身着打着补丁的天青色长衫，衬得消瘦的面孔略有菜色，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总是笑吟吟地，与谁都一副和善模样。

　　沈清欢是个很干脆利落的人，当他知道自己搭了一把手的少年男女乃先皇所出的太子公主，就二话不说的投诚允华，入股革命。其后出点子出力，在允华的复国道路上，沈清欢要是称自己功劳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所以当沈清欢出卖掩良姐弟俩转投萧渚清的时候，也是那么干脆利落，还对着临死之前的掩良一拱手，一句“走好不送”。

　　掩良气到螺旋尖叫原地爆炸，恨不得捅他几刀子，一句mmp还没说出口，就咽气了。

　　此后的几世里，掩良姐弟也多次与沈清欢交手，每一次掩良都提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深怕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奈何对方段数太高，虽有九次重生的经历，掩良还是觉得摸不准他的脉，惭愧呀惭愧，掩良深深地反省自己的猪脑子。

　　这一世的沈清欢还算有良心，目前为止没给掩良姐弟俩背后捅刀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为老板鞍前马后，二十二岁已任礼部侍郎，又得皇帝信任，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多少文官抖着半白的胡子，表示羡慕不已。但是，掩良还是觉得，若是局势有变，萧渚清又杀回来了，这货定会背叛。

　　沈清欢是一把利刃，好用但是也容易反噬，如何在其反噬之前收拾掉他呢？

　　想着想着，掩良迷迷糊糊进入了黑甜乡。

　　子时二更，允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颇觉得疲倦，便摆手退了步撵慢慢步行回宫歇息，行至窄道处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是皇姐身上常有的味道，掩良十分喜爱桂花，以前常收集了桂花晒干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入宫以后也日日都要用桂花油抹头发，允华突然心里一动，脚下步伐一转，便去了皇姐掩良长公主处。宫人在身后快步跟着，并不言语。

　　允华脚步轻快，行至掩良院中，一摆手止住宫人通传，自推门进了掩良卧房。

　　一进去便看见掩良的大宫女青烟一脸犯难地望着湘妃塌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其姐，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叫醒她，见到皇帝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青烟慌忙行礼。

　　允华走过去，只见湘妃塌上铺了厚厚的锦被绒毯，掩良这样睡着倒也不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允华嘴角勾起一个温柔弧度，轻手轻脚抱起掩良走到里间去，青烟觉得这样多少不妥，但并不言语，只低头跟着进去服侍。

　　允华颠颠怀里的女子，只觉得怀里的人并不重，少时掩良为他着实吃了不少苦，身子虚弱，这些年稍好一些，却一点不像个成人该有的重量，只暖烘烘的，额头挨着他的下巴，温温的肌肤贴着，捂得他心里也暖暖的，直像化成了一潭春水。他走到床边，将掩良轻轻放进床里，压好被子，便坐在床边的墩子上，青烟低头端过一盆温热的水，允华亲手绞了帕子，先轻轻擦拭了她的脸，看着她熟睡的脸觉得好看的紧，恨不能咬一口，又拉起掩良的手，给她细细擦了。

　　青烟并不敢看，只低着头在心里想着——陛下对长公主是极好的，日常吃穿度用精细不说，还时常带着些首饰吃食来坐上一坐，陪长公主说说话，连这种清洁擦洗的事……也亲力亲为。青烟只觉得此时的陛下，与昼间不大一样——那会也甚亲昵，但多是亲人间的依赖玩笑，此刻的陛下……就像，就像看着心爱女子的男子一般！

　　青烟心里一跳，压下这不敬的想法，今上看着年少和蔼，实却手段凌厉，听殿内服侍的小顺公公说，陛下身边的宫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多少，朝堂上的事青烟不懂，但也知这短短两三年里，皇帝便拔除掉不少异己、站稳了脚跟，这并不是只凭一个温和有礼的少年能做到的。而长公主看着行事荒唐，规矩却极严——四月里收了御史台严大人女眷好处、将长公主饮食喜好漏出去的青萍，还是经由自己的手去掉的……现如今陛下与长公主身边服侍的，都是大浪淘沙剩下的，都并不笨，若自己脑袋不清醒，多的是人想顶上来。想到这里，青烟头低得更低了，决定好好当差，今日情形，绝不透出半句。

　　允华瞟了她一眼，这应该是个懂事的，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允华将用过的帕子递给青烟，青烟恭敬地退下。他回过头，用指腹轻轻描绘掩良的轮廓，划过她微颤的眼帘，睡梦中的掩良似是感应到什么，喃呢呓语道：“……允华……”

　　“朕在。”允华心里一喜，温柔应了，俯身亲了亲她的唇。

　　“奴婢该死。”看见皇帝从里间出来，轻轻拉上了门，青烟等人扑通跪倒，却并不敢大声恕罪，若是长公主有个风寒着凉什么的，那她们……

　　“无碍。”小皇帝摆摆手，径自走出门去，“皇姐是那散漫的，日常多加提点便是。”

　　“谢陛下！”青烟感激地磕了一个头，“恭送陛下回宫。”

　　先用着这帮人吧，服侍的人老是换，别是给了那群老货把柄，整日里不消停，允华想着，登上步撵，随行的太监尖声细气喊道，“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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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日，掩良就见到了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沈清欢同志。

　　“这是南边进上来的唐花，陛下觉着秋日里头这般鲜亮的景致少了，使臣送来。”沈清欢恭敬地拱着手，声音温和不卑不亢，并不往上首屏风多看一眼。

　　“有劳沈大人了。”掩良看着屏风外躬身而立的男人，嘴角不住地抽抽，不行，她看到沈清欢就想抽死他，毕竟自己第一次死是这货害的，那时她与允华是多么信任他啊！于是又阴阳怪气地加了一句，“唐花娇贵，这一路上提着心肝、小心护着，劳沈大人为我这小小女子费心了。”

　　“为陛下尽忠乃是臣之本分，并无劳苦之言。”沈清欢态度仍然恭敬，却一下把谈话提到了对皇帝陛下的忠诚的高度上。

　　掩良眉头一跳，很好很好，送个花都扯上忠诚了，回头让允华罚你刷三个月恭桶，给你个机会好好尽忠！

　　“臣还有一事，想与长公主讨教一二，”沈清欢侧头看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上前几步，将手中捧着的册子递上，“这是下月长公主诞辰的宴请名册子。”

　　待青烟接过册子，略略翻了翻，然后俯在掩良耳边窃窃几句，掩良点点头，好吧，虽然沈清欢是个说话半阴不阳的讨厌鬼，但办事确实利索，她一副宽宏大量地道：“沈大人看着办吧，相信沈大人既为礼部侍郎，定能不辱职责，也不负我信任～”

　　沈清欢躬身颔首应了，嗯，这事办好了是他职业所在，还要办的让长公主满意才可，看来长公主是等着挑茬子了。

　　随后又略略说了几句，长公主告乏了，沈清欢才悠然告辞。

　　出得门去的沈清欢觉得今日秋高气爽，日头颇好，暖暖的阳光撒在身上，让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心情舒畅——沈清欢是很舒畅，他一想到帘子后边的掩良暗咬银牙言语尖锐的模样，就忍不住笑起来。

　　他第一次见她时，并不知她姐弟二人身份，彼时镇上欺男霸女的周大少爷的当街调戏，说要纳她姐弟二人入府，瘦弱清丽的十四岁少女面无表情，开口辛辣地把周纨绔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问候到新纳的小妾，而身边不过八岁的幼弟，也丝毫不见慌乱恐惧，甚至在其姐开口骂人的时候“噗嗤”笑出声来。其后周大少爷涨红脖子，尖叫着要家丁上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沈清欢原不想招惹麻烦的，却见那女子飞起一脚，恶狠狠踢在一家丁胯部，反手夺过家丁手里的棍子抛给幼弟，当时年龄尚幼的允华耍了一个漂亮的枪花撂倒一人，嘴角还挂着镇定的微笑，但撂倒几人后并不恋战，而是干脆利落地跟着少女闪入小巷逃走——沈清欢惊觉此人定有不凡，鬼使神差地，他将二人藏于家中，逃过了周家家丁的追打。

　　后来他知道二人身份，当即毫不犹豫叩地，加入当时还是太子的允华糜下，当时掩良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至极、五色翻腾，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沈清欢不是热血沸腾的愣头青，他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认真考量了时局——当下宫中那位暴虐不仁、无才无德的流言四起，许多地区蠢蠢欲动，又逢连着两年干旱……而眼前的允华随年少，却已一身帝王气度——早些入股总是好的。后来沈清欢才知道，四下的流言是二人有意散布，地方上的动荡也是他们的势力在背后策划，以先皇后舅家为核心，允华已纠结一股不小的势力。

　　而长公主掩良——沈清欢表示摊手，这丫头打一次见到他就戒备满满，说话必定夹枪带棒，半酸半讽地刺他，而他总能滴水不漏地还回去，然后看着长公主一副吃瘪样，觉得人生很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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