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oo2 身后事
用过膳食后，允华捧着一盅温温的金丝红枣蜜茶，一边慢悠悠地喝着，一边与掩良说话：“下月十八可是皇姐诞辰了，皇姐可有什么想要的？”
掩良抿一口茶，慢慢咽下去才歪着脑袋开口道：“什么衣裳首饰，花儿粉儿，金银珠宝，具是不缺的，不必费心劳神操办了。”
十岁之前掩良与皇弟流落在外，一个半残的侍卫、两个老仆带着两个小娃娃讨生活，可谓是历经千辛万苦，最艰难的时候还曾沿街乞讨——寒冬腊月里，掩良穿着单薄破旧的麻布衣服，在城墙脚下向来往的行人祈求半块冷硬的馒头、一文磨损的铜钱，每每回想起当初，如今已在宫中荣养的老仆侍卫就自责不已，恨不得以头触柱随前皇后去了——他们都是前皇后的心腹，曾发誓要誓死护着两位小主子，临到头却不得不去讨饭。掩良却觉得无所谓，她已经重生了这么多次，什么苦没有吃过？况且这么多世里，每一次起事，每一次流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掩良的心已经沧桑麻木没有知觉，只是对弟弟允华，还有这一开始就伴着他们、鞠躬精粹的三个忠仆，掩良内心深处留了一片柔软温暖。况且自姐弟二人夺回皇位后，允华更是对她有求必应，就算不求，只要允华觉得她需要，就会给她弄来。掩良觉得，总的来说，这辈子活的算是很滋润了，既不用寄人篱下，也不用忍辱负重，每日描描花样子，听听小曲看看花，便绫罗绸缎肥鱼大鸭子地伺候着。
“况且我再倒腾……张阁老等该告我奢侈逾越了。”掩良想想，又加上了一句，允华给她的已逾制许多，朝臣为着她“抚育圣上有功”已容忍许多，再多了，怕是要跳脚了。想到张阁老吹胡子瞪眼睛的滑稽样子，掩良不厚道得乐了，嘛，老头还是挺有意思的，哦对了，他已经没有胡子了~
“无碍，朕为一国之主，与皇姐办个寿，这点主还是做的了的。”允华自信地点点头。
他其实是个很合格的皇帝，虽年纪尚幼，却聪颖过人，无论诗词策论书画射猎，具是出彩，况且他与“不靠谱”的长公主相比，对帝师臣下具是谦和有礼，既不缺居高位者的从容气度，又有舅家的鼎力相助，能牵制党争，又有力决断政务，亲政两年来也逐渐收拢人心。在小皇帝的种种好处之下，其对亲姐的纵容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毕竟长公主“抚育圣上有功”，其对陛下算是半母半姐了，自然不好过多责备。
——当然，朝臣们是这样想的，允华却并不是为此才宠溺亲姐。
“皇姐就说说罢，可有什么想要的？”
掩良想了想，最想要的啊，开口道：“我要一生平安喜乐，无人扰我安宁，无人害我性命，无人下毒，无人拷打。”
允华笑了笑，正想开口道这有何难，掩良又继续道：“睡梦中安然离世，一方矮坟，长眠于世。坟头不必高阔，结实即可，没得雨天晴天的漏水日晒。”
“……”允华保持着宠溺的笑，定定看着其姐，有些懵。
“嗯，最好能将我的首饰都做葬仪。”掩良说完，满意地点点头，美得很美得很。
“……”怎扯到坟头去了？允华有些跟不上其姐，随即释怀，比起这个，还是哄皇姐高兴更重要：“皇姐若是想，明年朕就与你修寝陵，砖石皆用打南边来的理石，着最好的工匠修，沈大人监工，朕每旬去检阅一番，定不使人偷工减料。碑刻么。用皇姐极喜的和田青玉，整块的。”
掩良一下来了精神，这个话题好啊，美滋滋！于是乐呵呵地打趣道：“这么大块和田玉，别是我埋了没多久，什么摸金校尉、掘金司令的都来打扰，那可就死也不得安宁了。”
“待皇姐百年后，朕派一队亲军，专门为皇姐守陵，谁也扰不了你。”允华也兴致甚好，“还要请佑民寺，使国师亲自为皇姐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
“那愚姐就静待佳音了，哎，还是有个弟弟好，只要允华在，就万事不操心。”掩良深觉这个话题很愉快，谈话间仿佛感觉自己已过身去，正躺在棺椁中，埋于厚土下，与外隔绝的黑暗密封。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姐且等着瞧罢。皇姐不是喜欢那身毒国来的世尊宝像么？朕亲为你请了回来，日夜供奉，为皇姐建寺筑塔，焚香祈福。”允华见其姐兴致颇高，十分上道地继续说道，“还有那祭仪，朕要为皇姐搭五百里路祭，抬三千八百抬随葬，皇姐日常喜爱的吃食日用，一件不留地都带了去。”
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甚是和乐，侧立两旁的宫女颔首低眉恭顺无比地站着，只一双交握的手心涔汗，听着二人轻快亲密地谈话，却觉得阴风阵阵，深怕长公主一个高兴，把他们都要了陪葬去。小宫女心中道今后一定要更细心服侍，只希望这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活的长长久久，直活个一百九十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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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小皇帝回御书房理事看折子，掩良则继续她无所事事的被养猪的堕落生活。
侧卧在香妃榻上，掩良慢悠悠地翻了一页话本子，心想：这两年过得真是好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即无战事，亦无天灾。没有后宫妃嫔的勾心斗角，也不用应付朝堂上暗流涌动，每日吃吃喝喝，不过掩良知道，这种悠哉日子也没有多久了——再待几年，就是西戎进犯了，这次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得提醒允华励精图治千万不可懈怠呢。还有啊，允华今年十二岁了，开年就十三了，待过了万寿节，就该为允华挑选妃嫔、充实后宫了，嗯，先要娶个皇后才是，毕竟生娃娃是国家大事，皇帝早早生个小太子出来，朝纲才能安定。
被赶下台的前皇帝，也就是掩良的二哥萧渚清与其母，既当年的皇贵妃之所以能将掩良的倒霉老娘撵出宫去，就是因为皇后久无子嗣。据说当年帝后乃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但掩良的倒霉老娘实在是衰，宫嫔贵妃都生俩儿子了，她还一无所出，等大皇子二皇子都十岁出头了，才憋了个女儿出来，老皇帝也很是够意思，言“太子必嫡出”，楞是没立太子，又过了几年，终于怀上了萧允华，没等生下来，皇贵妃忍不住了，带着儿子起事，矫诏登基，老皇帝一搁屁，六岁的掩良只能跟着倒霉老娘出逃在外。真是一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故事，但是掩良并不赞同便宜老爹的做法，可能身为一个男人，他为了维护与皇后的深情厚谊硬是坚持要立皇后的儿子为太子这一点，让很多女子叹道老皇帝“真真情深似海”，但是作为一个封建君主制国家的领导人，一边久不立嗣，一边又养出两个精明能干、隐忍记仇的庶长子，这不是成心要朝纲祸乱么？！从根本上说，老皇帝久不立嗣，才是这场起事的真正缘由，身为行政长官，这是严重的失职。何况，若老皇帝真与其后伉俪情深，又怎么会养出庶子呢？而且还是俩。就算真如老嬷嬷所说，皇长子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生了皇长子之后才提的妃位，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那么二皇子萧渚清呢？他娘可是实打实的皇贵妃吧？当年与掩良的倒霉老娘颇有分庭抗礼之势。这么想来，掩良便觉得这帝后之间所谓的“深情厚谊”虚伪腻味得很。
掩良撇撇嘴，不屑地下结论，这种“情深”只不过是一个不负责的男人的自我感动罢了。除了老皇帝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好处，于掩良的老娘，平白送掉一条性命，一双儿女还落得颠沛流离。于皇贵妃母子，给了不该有的念想，由此走上了弑君篡位的不归路，现下这位老贵妃还在宫中西角“为先皇先后祈福”，每日担水劈柴做饭，院里院外是重兵把守，而其子萧渚清，至今仍东躲西藏四处流亡。
想起被撵下台的二哥萧渚清，掩良不厚道地笑了起来，这位老哥年长掩良九岁半，其实也算是颇有才干，一手策划了矫诏登基，对没有舅家、在宫中也无甚实力的大哥先联合后赐死，其下一干幼弟也都“被病故”、“被失足”，对于不服者以铁腕手段，没几年就拉拢一批文官武将把持朝堂，不过，也把一干世家大族也得罪了个遍就是了。多亏了这位凶悍的老哥，当外戚杨家拥立太子允华为帝时，这些世家大族很是乖巧伶俐地占了队，墙倒众人推，诸世族齐心协力，直把萧渚清从帝位推得一骨碌往下滚，直滚到不知道哪个山沟沟里，萧允华一脸正义凌然地登基为帝，当然，萧渚清能够那么顺当地滚到山沟里藏了起来，也不全因幸运，出于自己的小心思，掩良轻轻推了把手。
掩良想着，伸出自己白生生的小手，看着圆润指甲上轻巧描绘出一朵朵小桃花。
最难解决的并非萧渚清，而是现如今朝堂上看似对小皇帝萧允华毕恭毕敬鞠躬尽瘁的这群人，他们分别是满口仁义礼智、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清流文官，手握军政实权、实际控制西北的将军武将，还有家族庞大历史悠久又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的世族，而这其中，世族是最难搞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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