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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亭桥(二)


  虞朝歌甫下桥,一柄长竹架子便戳到眼前来。竹架子上挂着许多面具,哗啦啦的晃荡,面具丛里伸出个头来,谄媚的笑,“公子,买个面具?”

  虞朝歌正想推辞,小贩紧接着道,“公子面生,头回来亭桥镇吧?你去打听打听,我做的面具最是结实耐用又美观,买一个保准你不吃亏。”

  虞朝歌犹豫着,小贩立马拽了个镂空狐狸面具下来,“喏,你看看这个材质……”说完又靠向虞朝歌,挤眉弄眼道:“不是我跟你吹,我这面具比求那姻缘菩萨灵多了,多少小儿女的桃花缘是戴着我这面具遇到的,说出来公子你都不信。” 说完,自己窃笑了一阵,“我看公子仪表堂堂,不如也来一张,招几朵桃花如何?莫辜负良宵啊。”

  虞朝歌听得有些脸红,因着好修养,不同这小贩计较,正要走,小贩一把抓着他,转而哭丧着脸道:“公子,这天寒地冻的,我赚点小钱不容易,你就买一个吧?“

  上官揽狐就坐在近处的汤圆摊儿上,饶有兴致地看这小贩演戏。果真是软磨硬泡,一招不落。

  虞朝歌终是抹不下脸来甩开小贩,只得说:“你这…都是些女子面具。”

  小贩回身一指,“哎呀,您这可就不识货,您看,那位红衫公子不也戴着么,更显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吶。”

  上官揽狐正咬破一只汤圆,软糯的豆沙沾在唇上,不妨他突地指过来,虞朝歌也望向她,四目相对下,她倒是不知该舔掉那残渍还是不该了。

  她拳起手佯装咳嗽,避开了目光。

  自十六岁立府宴山别谷,三年来被暗门十六舵尊称为主上的人,竟头一回红了脸。

  半晌,有人走近,揽狐一抬头,见到虞朝歌拱手行礼,手里还攥着一张面具,看来终是拗不过那缠人的小贩。

  “方才失礼了。”

  “不妨事。” 隔着狐狸面具,揽狐仔细打量他,啧啧,这副皮相实在是上等,声音亦是合宜的温润低沉。

  虞朝歌正欲转身,却听到上官揽狐问,”一道吃碗元宵?“

  他救人不成又被小贩纠缠许久,想到回客栈也是心里烦闷,便从善如流道:“在下仰风堂虞朝歌,打扰公子了。”

  “哦……仰风堂。” 上官揽狐的那声“哦”拖得很长,尾音又翘上去,别有一番深意。

  “公子听过?” 虞朝歌关切地看过来。

  上官揽狐摇摇手,“听着像个江湖门派,也不知是不是。”

  虞朝歌唇微勾,五官俊朗的线条愈加好看,”正是武林盟主虞仰风的府邸。“

  “你们闯江湖的人就这么自报门派可担心遇到仇家?“ 上官揽狐饮了口茶,噫,凉透了,真苦。

  虞朝歌敛了笑容,一脸正色,仿佛要和揽狐争个理儿顺,”仰风堂向来秉承天道正义,我父亲虞仰风德高望重,武林各派无不恭敬之至,何来仇家?”

  这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倒叫她更想欺负他了,“听说武林盟主都是杀了许多人才能当上的,怎还能德高望重呢?”

  “你……” 虞朝歌一时气急,“是谁胡说八道!那叫切磋!”

  “切磋起来,手一重不就要了命嘛?” 上官揽狐满不在乎地答。

  “你……” 虞朝歌抓着佩剑的手又紧了几分,起身瞪着揽狐,”到底是谁在冤辱我爹的名声?”

  上官揽狐偏着头,下颚栖在手腕儿上,眼珠子转了转,好似在回忆。明明是个男子模样,虞朝歌却觉得眼前这位“公子”生了对女子的眼睛,恁地灵动无双。

  只听“他”懒懒地说,“嗯,大约……是隔壁家狗娃说的。虞少侠别介意,狗娃他大概也不知晓武林盟主是什么。“ 上官揽狐说完,一动不动地盯着虞朝歌,眼角含笑,真如狐狸般狡黠。

  虞朝歌噎得说不出话来。

  “虞少侠吃汤圆,我请,我请。” 上官揽狐安抚着将瓷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虞朝歌掀袍坐下,沾灰的衣襟却引起了揽狐的注意。

  “大过年的,虞少侠穿一件脏衣服可是有什么讲究?” 上官揽狐望着他,缓缓地问。

  虞朝歌眼神有片刻躲闪,只道,“大约在石桥上蹭到了哪儿吧。”

  上官揽狐心想这明明是烧焦的火炭拓上的痕迹……焦炭,大火……揽狐瞬地起身,掷了一锭白银在桌上。

  “虞少侠慢吃。”

  还不待虞朝歌反应过来,上官揽狐已经走远了,流光溢彩的夜色里,化作一点暗红。

  聊了这许久,竟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虞朝歌这才想起来。

  ***

  杀人之后点把火,是上官揽狐的习惯。初初是觉得一把毁天灭地的火方能显出自己的身份,尔后却发现这狰狞的燎原之物,一旦活起来便一点余地不留。到如今,累累命案,竟一件都没查到她头上。虽有些懊恼,但也颇省事,于是慢慢的也就成了习惯。

  刚才瞟到虞朝歌衣襟上的碳灰,她心下便沉了一沉,仰风堂与诸葛长英又是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走进暗巷,揽狐忽地胸中一动,四肢百骸的毛孔仿佛霎地隙开,如此静谧的夜,她却感到了一阵勃发的杀气。

  “出来吧?” 她缓缓回身,从腰间抽出折扇。

  暗处恍惚走出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如浓墨色的两道风,极轻的身法极低的呼吸,再一瞬,只见长剑一端映着霜白月色逼将过来。

  上官揽狐冷笑一声,背着手微微腾空,上身稍仰,徐徐后退。

  二人终于露出脸来。

  两人皆是普通素衣,一人纶巾白发,苍白的皮肤,此刻站住了脚步;执剑的人黑须玉冠,眉目朗清,却并不打算放过揽狐。

  他运气一刺,直逼揽狐颈项。

  揽狐反手将折扇一挥,那迫人剑气便抵在扇上,来往间,剑锋与扇骨均是颤动不已。

  片刻对峙。

  “把戏不可久玩。” 揽狐瞥了眼玉冠男子,戏谑道。

  玉冠男子亦是一笑,可那笑却不达眼底,仅是挂在脸皮上,恁的阴鸷。他不再缠斗,收了剑: “跟了你半柱香的时间,你大意了。“

  揽狐轻哼: “老皇帝,若论讨人厌的本领,天下人加起来怕也不及你半分。“

  站在远处的白发男子此时走了过来,听到这话,立时声色俱厉: “放肆!见到圣上还不跪下!”

  上官揽狐闻言,瞟着白发男子,苍白的皮肤堇色的唇,右手的兰花指正理直气壮地指着她,呵,这太监再怎么乔装,一股子娘气却改不了。

  “跪下?”揽狐眯起了眼,不紧不慢地说: ”上一个让本座跪下的人……恐怕现下已经跪了不少阎王小鬼了。”

  说罢,挑起折扇,柔柔地压了那人的手。

  白发太监顿时觉得手中半分力气也没有,身体像是被人拆了筋骨,内力聚不起,反倒四泄散去。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着慌地看着渐渐蹲下来的揽狐。

  “好了。” 诸葛庆阳低喝一声, "若是让你娘知道你胡乱用这阙月功……“

  上官揽狐一听,刹时,一丝狠厉潜上眉眼,折扇在手里旋了个圈,划过一道刺眼银光,只听白发公公一声惨叫,手算是废了。

  揽狐哂笑,“历朝历代,怕也只有你诸葛庆阳换太监跟换嫔妃一样勤。”

  白发太监已是痛极,又怕呼痛声引来旁人,只好咽了惨叫低吟不已。

  揽狐托起那太监的头,“今日这个看着面生,怎么?上一个是妄图独揽大权还是妄想私通后宫?”

  诸葛庆阳皱眉,”莫再胡闹。今日来有重要的事同你说。”

  上官揽狐恢复了慵懒神色,转手收了折扇于腰间,“老皇帝你如此不嫌烦地来督工,不如今后琐事都自己处理了吧。“

  诸葛庆阳不理会她阴阳怪气,接着道,“我要你去仰风堂帮我取一件东西。须你亲自去。”

  上官揽狐“哦”了一声,轻嗤:”人我帮你砍,火我替你放,现在连盗窃这等小事也需要我亲自去了?老皇帝你手下的人死光了?”

  诸葛庆阳脸色渐渐暗下去。

  “也罢,也罢。” 她敲了敲额,故作恭敬道,“左右我不过是父皇里养的一只……狗。”

  ”上官!” 那眸光倏地威厉起来。

  上官揽狐浑然不怕,笑得促狭,“难道我说错了?得了,别浪费时间,要偷什么?”

  “一纸手谕。”

  “哦嚯,不会吧?他小儿子我都替你解决了,还有屁股没擦干净?” 上官揽狐眨眨眼,哂笑道。

  见诸葛庆阳不答,她起身拍了拍衣摆,“也罢,我早就想去会会这虞仰风了……” 说罢,定定地望着诸葛庆阳,缓缓续道,“真想看看他和你比到底谁更无耻。”

  诸葛庆阳并未在意她话音中的讥讽,只是看着眼前颀长身姿的女子——鲜衣焯焯,半张脸藏在面具下,俏皮英秀,一双唇勾起来时,却泛着不输男儿的狠愎。

  隐约的,他想起十九年前在冗水河畔遇到的女子,乌啼月落,淙淙流水里窜出了一只山魅精灵。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娘精神好些了,酿了许多槐花蜜,说等蔷薇开了,做些鲜花酥饼。”

  上官揽狐拍着衣摆的手,滞了滞,这夜的凉似是要侵到骨头里去。

  ”我自会处理好仰风堂的事,你不必搬出阿娘来……”

  未完的话音落在风里,叶树骚骚,除了杳暗的青雾,哪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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