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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活着


  甘金花“自决”,并非万念俱灰,是不想让远在港城的亲人,因为自己以身犯险。

  她和邻居们,虽然暂时没被揪斗,还有军管队的人站岗保护,却不容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时不时就要被刮一轮红色风暴,强制“自纠自省”。

  她受不了无休无止的精神高压,一跃而下。

  11号院其它住户,闹“自决”的也不少,甘金花自己,也不是头一回寻短见,甘露替她检查伤势的时候,发现她左右手腕都有触目的割痕。

  还有些人,自知前路茫茫,生死莫测,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

  拿着国外亲友寄来的钱财,去侨汇商店一掷千金,去四大饭店狂吃海塞,喝茅台,戴名表,交漂亮女朋友,拉仇恨的本事一流。

  在这些人看来,不管自己是“寻欢作乐”还是“做小伏低”,都无关大局,能住进11号院的人,凭的从来都不是“表现好”。

  大难临头之前疯魔一把,过把瘾就死,死了也值。

  军管队无奈,只能限制11号院的人出门次数,一个月最多两回,还要有小战士跟随,确保安全。

  甘露给此地的定义:酒店式监狱,特殊年代的吊诡产物。

  最多两年,都会out。

  但身在其中的人,没有剧透,难免绝望。

  晚霞弥漫,楼下的岗哨开始换班,“万寿无疆”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奈何,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真的万寿无疆,秦皇汉祖、成吉思汗,到头来也是一抔黄土,人间依然是一朝朝的天子,一朝朝的臣子,沧海不免桑田,风云十年变幻。

  就像此刻,曾经玩转十里洋场、风靡一众达官显贵、演了无数场爆款戏的昆曲名角甘金花,甘老板,小学生一样坐直身板,聆听“侄孙女”给自己安利“人生如戏”。

  “姑奶奶,人在逆境要淡定,要沉得住气,别人战天斗地,咱们随遇而安。”

  “可那样苟活,像行尸走肉一样,看不到一点希望……有什么意思呢?”

  依然钻牛角尖。

  甘露正色告诫:“姑奶奶,如果一件事,拼命也争不过的话,那就不拼,咱们比命长,谁活到最后,谁就笑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美。”

  “……”

  “姑奶奶,你红遍天那会儿,肯定没想过,会遇到如今这么一个世道,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也许你一觉醒来,这世界又翻天覆地了呢?没有可不可能,只有相不相信……”

  甘露正说着,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军步声,顿时紧张。

  她不等人冲进来,猛拍了一下巴掌,厉声叱责:

  “甘金花!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从前你长在旧社会,是一只跪舔腐朽阶级的寄生虫,人民群众宽怀大度,给你洗心革面的机会,你却不识好歹,要自绝于党和人民!我告诉你,革命的汪洋大海,汹涌澎湃,一切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切跳梁小丑,都会被摧枯拉朽……”

  她慷慨陈词的模样,震慑住了冲进来的军管队头目,神色颇为赞许:

  “小姑娘很不错,以后要多找一些像她这样的积极分子,帮助改造侨眷……”

  小哨兵附和:“是啊,今天多亏了这俩积极分子帮忙……”

  “小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要写一封感谢信,寄给你的领导,让他们多多栽培你……”

  甘露心思急转,犹豫要不要如实回答,身后却传出卢南樵的声音:

  “顾连长,这个小姑娘是白云公社的,跟我一起来的沪城,帮公社采买物资,旁边那位是她的父亲,公社下辖生产大队的支书。”

  完美无暇的背书,解了父女俩的困局。

  甘露疑惑:卢南樵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答案是:协助处理甘金花“自决”事件。

  那位顾连长带了军医过来,检查甘金花的伤势:

  手臂脱臼,肘部挫伤,腰盘淤血,小腿骨裂、脑部震荡……都不算太严重,只要打上石膏,卧床静养一个月即可。

  军医让助手帮忙,动作麻利地处理甘金花的伤势,其它人退出房间。

  卢南樵悄悄跟顾连长说了几句什么,对方便带着小哨兵离开了,明显没把“戏子寻死”的事放心上。

  甘露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卢南樵,从车站分开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五个钟头。

  “小丫头,里边这位……就是你爸说的那个亲戚?”

  甘露嘴抿得像蚌壳。

  卢南樵又看向甘大海,倒霉支书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末了,还是甘露硬着头皮抵赖:“亲戚家搬走了,我们迷路了,稀里糊涂走到这儿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神催促傻爹附和自己。

  卢南樵似笑非笑,没有刨根问底,转而说起甘金花:

  “她七年前被铁路文工团除名,遣返原籍。”

  甘露了然。

  当年甘金花不承认跟甘大海是姑侄,不承认出自芦庄,借口入戏班时年幼,大而化之地说自己是“白云镇”人。

  而白云镇,就是现在的白云公社。

  卢南樵身为现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对甘金花负有“监管”责任,她跳楼自决,他恰好在沪城,便过来看看。

  有这么一层关系,甘露父女俩的出现,便不那么突兀。

  天黑夜寒,住处还没着落,卢南樵去跟军管队的人商议,当晚在招待所开了两间客房。

  “我跟你爸住一间,你自己住一间,明早都跟我一起离开。”

  是非之地不久留,何况还藏着掖着那么多秘密。

  晚饭是甘露下厨,炖了后臀肉,煮了水荸荠,土鸡蛋被朱一飞踹碎一大半,剩下几颗完好的,蒸了一碗荠菜蛋羹,炒了一盘山木耳。

  她忙活的时候,进来一个高个青年,细眉细眼,打扮得像电影演员,一身行头全是顶配,气质桀骜落拓,冲着她的后背冷嗤:

  “你们这些积极分子,整天鼻孔朝天,也肯弯腰伺候资狗了?真是稀罕,不怕回单位被清算,说你阶级立场不坚定?”

  甘露气恼,怼他:“那些张口闭口骂自己是狗的人,我当然不屑伺候,我帮扶的是人。”

  高大青年一愣,没想到她这么伶牙俐齿,转身走了。

  甘露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这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饭桌旁等开席,姑奶奶没有撵人,卢南樵也没有。

  她心里惊咦,脸上不动声色,把餐盘碗筷都摆出来,五个人团团围坐,尬吃半个钟头。

  餐后水果,除了当季的水荸荠,还有白天“难友”们送来的香蕉、橙子、布林果、山柿子。

  11号院的房客,物质生活颇为丰富,精神生活极端尴尬。

  甘露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厨房做饭,来回几趟,几十米的距离,就看见好几个疑似蛇精病。

  有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笑容诡谲;有人盛装丽服,围着长背椅跳舞;有人双目呆滞,状若僵尸;有人胡子拉碴,有人嘿嘿怪笑……

  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人,直接会被吓得做噩梦。

  高个青年还算有眼色,吃饱了就回隔壁屋躺尸,甘露怀疑,下午那首“明月千里寄相思”就是他唱的,嗓子挺棒,人品刺头。

  甘金花住的这间“客房”,是一个直通通的大套间,“丄”字型隔开,后边十几平米是卧房,前方左侧是小客厅,右侧是卫生间,能洗澡。

  相当奢侈了,难怪惹人眼红嘲讽。

  甘露猜测,“姑奶奶”能享受这些,远在万里之外的霍阿旦功不可没。

  不管他跟“师妹”有无私情,二十余年如一日的坚持,便是恩爱如夫妻、舔犊如父子也未必能够。

  房间里,卢南樵帮忙收拾碗筷,一起送去厨房清洁干净,放进属于甘金花的那个橱柜里。

  “丫头,你爸跟他姑妈有些私房话要说,咱们去楼下转转。”

  甘露嗯嗯,傻爹骨子里还是把她当小孩子,很多事避开她,姑奶奶也不熟,不可能一照面就亲密无间。

  数九寒天,吐气成霜。

  卢南樵脱下披着的军大氅,裹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体温袭来,甘露舒服地眯起眼,狗腿地道谢:

  “今天……多亏了你。”

  “军管队一给我打电话,我就怀疑,那俩‘热心群众’就是你们。”

  甘露不明所以,起码在车站分别的时候,她跟傻爹还没露出马脚吧,凭什么这么认定?

  卢南樵察觉她不服气,笑得诡谲:

  “丫头,你跟你这个亲戚,长得很像你知道吗?尤其是一双眼睛,嗓子还都那么好……”

  原主的嗓子,确实是好,甘露穿剧以后也是服气的,当成“福利”悄咪咪昧下了。

  卢南樵却想偏,把甘露那晚唱的“狂浪生”、“盛唐夜唱”的出处栽到甘金花这儿。

  甘老板是昆曲名伶,扮相艳绝一时,唱腔风靡沪上,甘露是她的侄孙女,一脉相承,能唱出昆味浓厚的山歌俚曲,毫不稀奇。

  卢南樵这般认定,也无太大偏差,甘露毕竟是穿来的,不晓得原主的情况,也许人家真的就会唱。

  扯不清楚的事,甘露直接无视。

  卢南樵却正色告诫她:“你跟这个亲戚的关系,一定不能暴露,否则会有很多麻烦,你爸这次贸然找上门……一言不慎,就得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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