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死之凯歌·下

　　“南，你看你看，那是星陨带没错吧？”香槟兴奋地喊道，“哇，紫、蓝、绿、白、红……什么颜色都有呢！”

　　入目所及正是星陨带，星辰分布密集、新生与毁灭不断更替的区域。

　　天启要塞于其中穿行，为海量灵质簇拥，核心灵场以明确可见的速度增生扩张，似乎并无饱和极限。

　　眼见标准色谱绝对无法完全概括的各色绮丽的灵辉奔涌着飞向灵场尽头，最后被黑潮吞没，有如夕阳亲吻晦夜，余晖追逐地平线，南心想，这大概是她此生所见最壮美的景色了，不负其“宇宙中不灭的晚霞”、“神的王冠”之盛名。

　　自幼时第一次听卡尔爷爷描绘星陨带奇景时起，南便对这个频繁出现于星国通用教学资料乃至于天启圣典中的名词充满了好奇。那时候，在南眼中，“星陨带”三个字与繁华而神秘的“内星域”，完全就是同义词。

　　她想去那个世界看一看，更想亲眼见证虚无缥缈的人外之力究竟何等广阔而浩瀚。

　　心愿会在何时何地如何实现，她想象过很多次。但无论哪一次，南都没有想过——会是在战场上。

　　仔细回想一下，短短六十余年里她已经历过太多意外，人生轨迹也随之不停陡然转弯。每一次、每一次她以为能得偿所愿之时，境况却都直转而下。或许……这属于她的一生正会如此波澜起伏、充满讽刺吧。

　　核心灵场的吞噬效应仍在持续，甚至因置身星陨带内，灵质密度极高、灵辉色泽极尽绚丽而被进一步激发。

　　那片似烟雾又似梦影的光晕与黑潮两相接触，迅速地，从交界处由外至里逐渐褪色，随后便被卷入了无形浪潮之中。

　　灵质并不具有实质形体，光亦如是。被灵场吞噬之后，它们什么都没留下，包括余烬。

　　眼前的景象与那一夜南触摸到[法则]之门时的感悟是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天启要塞核心灵场的声势浩大，远不是南的三脚猫功夫与偶尔的灵犀一现可以比拟的。

　　并且，即使身处被保护的要塞内部，她也能明显感受到自己被某个上位灵场压制、情绪也隐约受其左右。她正被他呼唤，被他感召。而这还仅是在她并未参与共联的情况下，与岑精神世界的联系十分微弱时的感觉。

　　这种仿佛共居一体，以超然的目光洞悉全局的错觉，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号称是“人类最伟大智者与先驱之共身”的贤者集团。

　　所以，被教典含混带过的、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法则]到底是什么？

　　在教会总部跟随塞伯拉老师修行时，她曾于内典中看过这么一个句子，用以描述共联期间下位潜能种受上位者主宰的现象：

　　我是你怀中燃烧的热血

　　也是你心底永不冷却的余温

　　如果并非神庙那群书写圣典的狂信者们过分煽情的话，那么，它很可能就是“意志共联”的真实体验、隐晦写照？

　　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应该去寻求的，为了弄清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采取行动，南选择了这条岑预言她将会走上的道路。她本以为进入仲裁所便可不再迷茫，没想到，却迎来了更多迷障。不过，南并不后悔就是了。因为她宁愿接受时刻悬浮于暗潮的动荡不安的痛苦，也不愿在自我说服、自我安慰的美好愿景之中，自认为洞查一切。

　　想要前进的决心，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坚定起来。或者说，短暂的犹疑与迷茫之后，她总会变得坚定起来。

　　眼前盛景不再吸引南的目光，她抬起头，望向已被锁定于视域中心的主谋者所在的飞艇。

　　那是他们的任务目标。

　　反叛者们私造的飞艇是搭载有武器的，但由于之前岑都于对方射程外执行狙杀，南并没有看见他们开火反抗。

　　不过，随着要塞逼近，对方也终于采取行动了。

　　受流放者们入境废区时携带的物资与当地生产水平所限，飞艇上自组武器的破坏力远远无法对天启要塞造成影响。胜券在握，岑却并不急于将之一网打尽，他控制要塞运行的凌厉势头逐渐放缓，不闪也不避，迎着炮火悠然朝前掠去，仿佛一道弧尾优美的流光。

　　无论是实体抑或灵质炮弹，在击中要塞前便尽皆落入无边浪潮之中，翻不起一点水花。发现所有攻击均无效后，对方急急加速，开始连续转换轨道试图摆脱追击。

　　然而，在它身后，黑潮始终如影随形。当计时走到九分零九秒，天启要塞终于以极限低速将核心灵场推进至了目标舰艇。

　　飨宴终结的时刻到了。

　　黑潮卷上机体的波浪并不凶暴，甚至还略带克制的温柔。南极目远眺，虽然声音无法在外宇宙传播，她却能隐约听到嚎哭与怒骂、乞求与嘶吼，以及一阵接连的枪响。

　　是真实，还是幻觉？

　　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很热，胸膛也很热。但即使如此，那双注视终结的眼睛也未曾移开。

　　这一刻，南与居于中枢的岑取得了短暂的共鸣，也许是因为笼罩周身的每一颗灵质都是他的化身，她很容易被那股巨大的浪潮所引导。她可以轻易便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在恶意到达顶点的最末一刻，他会抽身而退；火焰扑向敌人，而胸间火种却已只留余温。

　　此时此刻，他也一定和她一样，面无表情地眺望星海吧。

　　南放下心来。她其实很担心岑对“狩猎”的偏执、对“掠夺”的追逐会湮没他的理智，因为过分放纵自我的猎人总有一天会被更高明的猎物所惑，就此踏入末途。

　　她希望他是能掌控一切的人。她认为他最好不要是被自我欲望主宰的，那样庸俗的人。

　　幸好，他从没有令她失望过。

　　或许是不甘心就此放弃，飞艇动力不减，仍旧向前飞驰。黑色灵场随之一同扩张，她看着那庞大的球型物体在黑潮里起伏荡落，震颤不止；水波逐渐漫上高顶，淹没了它最后一点裸露在外的躯壳。

　　法则会侵蚀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力量。可以踩踏的地面越来越小，机体溶解于无边暗夜中，化作灵光逸散。当被黑潮笼罩的人们目睹那潮湿阴冷的水滴去无可去，终于缓慢地坠向自己头顶——

　　那一刻，他们会想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来不及想？

　　南等待了一会儿。

　　寂静，漫长的寂静。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从波浪里先是掀出了一点光，接着，便辉采突盛。

　　如她所料，一直回荡耳边的哀鸣也于此时戛然而止。谈不上怜悯，南反而有着隐约的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力量，或者说站在拥有力量的人那一方，所以不必屈居被掠夺者。如果一定要说有何感慨的话，那就是：在这个时代，每一个活着的人类个体，其尊严实则并无价值可言。

　　而身为狩猎者，倘若面对的总是毫无反击之力的弱小猎物……这样的人生会不会有点无聊呢。

　　她也并不相信，猎物的死亡——这件单纯的事，能够取悦岑。穿透不可追溯的逝去的灵辉，他所注视着的，一定是另一种东西。

　　眺望远方灵辉盘旋交映，一部分跌落黑潮归于无物，另一部分则飞向更远处的星陨带，奔赴下一场新生与毁灭的轮回。这一方世界里，泼洒满了人类无法创造的斑斓色彩，也写满了人类不可掌握的暗行规律。南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跳动着，每一处感官都被牵扯，让她置身于激烈的内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斗争之中。那种为本能支配的喜悦、躯体被烧灼的痛楚、勃发的试图突出重围的热望，令她忘记了其它所有，而尤为深刻地认知到自己是谁，又想要做些什么。

　　她似乎明白了岑对于“盛放”的定义。

　　不论阵营，无关立场，这都是将力量真切握于手中，走上自我选定的道路的证明。

　　如果不曾盛放，便等于没有活过。

　　嗯，在南看来，它其实是一种略显激进且幼稚的价值观呢。不过回忆起岑平日的言行举止，她又转而觉得，岑会抱有此种观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好像一直都在刻意寻求那些会令他短暂失控的东西，虽然与此同时，他也极度厌恶失去对自我的掌控。是为了折磨自己，为了桎梏自己，还是为了告诫自己？南不得而知。正如她同样不知道，今夜以非人类形态主导了罪者们魂灵陨灭、归于星海的岑——面对同胞的死亡，令人扼腕的渺小者的坠落，他会怀有怎样的心情；而那双注视终焉的眼中，又可曾预演过他所期待的自我的终结？

　　他在她心间撒下了太多疑问的种子，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这个男人在引诱她。他对她说的话，他让她见证的东西……无一不指向这个目的。

　　至于要不要接受，南心想，她还需要考虑考虑。

　　她抬起手，拢住身边一缕黑色光点。任务结束了，作战很成功，然而从时刻影响着她的上位灵场中，南却感应不到岑的喜悦。

　　除了未歇的锐意，什么都没有。

　　黑色灵场回蜷收缩，所过之处，星采复苏。涡洞褪去，整个宇宙都逐渐亮了起来。要塞静静地顺着轨道继续漂移，前方又是一个小型星陨带，星屑璀璨有如梦影，但经历过岑所说的“最精彩的一刻”后，南突然觉得，即使是眼前盛景，也索然无味了。

　　现在，她最想见到的，是岑。

　　南转身，将香槟那句“哎你干嘛去呀”抛在脑后，往下层集会厅跑去。随着她的奔跑，要塞化展开开始回溯，云翳与光影交错间，威严的上位灵压四散隐去，与仿佛无所不在的他的联系也持续减弱，一切都重归原点。

　　踏入集会厅时，她气息略有急促，快速扫视了一遍周围，拉斐尔他们还未折返，待在大厅的只有包括记录者、机动人员等在内的少数人。

　　以要塞模式作战并不常见，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亮的，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兴奋。南没有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也许等了很久，也许没有。自岑的气息彻底消散于空气中时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盯住门口，期待着下一个走进来的人，会是他。

　　岑刚进门，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南便站起身：“岑！”

　　喊出他的名字之后，她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和平时相比，他有点不一样。脸色略苍白，走得也慢一些，眼神倒还算平静，只是瞳孔色泽明显更浓更亮，像是一潭幽闭的死水被搅动起了乱流。

　　尽管因精神体消耗严重而令他看起来“羸弱”“温和”了不少，但南却认为那仅只最初的错觉，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与寻常冷眼旁观、不近人情的他，同样遥远。

　　他尚未从这场战斗中完全抽离。至少南就感受到了无形的隔阂的存在。连他身前防护灵场中灵质微元的排布，都是尖锐的。

　　听见南的声音，岑望过来。她张了张嘴，还是迟疑了。

　　岑没有发问，但也没有就此移开视线。他看着她。

　　所以，南最后又觉得，一切似乎已没有明言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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