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前夜

　　有老师这句话，南很快便通过CIPI与定点接头联络将罗格给的消息传到了同期生们手中，只除了身在封闭培训基地而无法联系的莉莉斯等人——也因此，目前整个克洛朋安情报网针对黑市这边的行动，便暂时由南全权负责了。

　　她下达了安静蛰伏的指令。这是直至革命到来的前夜，最安全也最稳妥的选择。

　　随着地下拍卖会举行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南的心情也从焦虑逐渐转为平静。

　　重复着教会修女每日例行的工作，闲余时间，南也从未停止过思考。和老师的谈话让她开始再度审视，异端仲裁所指派白圣堂学员们负责此次行动的目的。

　　若真如赛伯拉老师所言，参与推动了此事发展的势力涉及多方，那么，它就绝不会是学员们能力范围内可以解决的事情，由始至终。事实上，当南从罗格嘴里听到“翳影军”这三个字的时候，心底便隐约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逐渐脱离了掌控，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未被他们所掌控。只是不到最后，她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南想，自己大概是个难以对别的事物抱以信任的人。她当然谈不上厌恶教会——翻阅并解读高深的教典，其实是南平日里最乐意做的消遣——但同样地，也从不打心底里相信他们。

　　如果不是这样，她对教会、对仲裁所的怀疑便不会来得如此之快。

　　授业考核开始至今，与南同组的学员中，已有十余人牺牲：在乘坐星际客艇穿越星海的过程中，被卷入碎裂天体乱流而尸骨无存；或者受克洛朋安当地帮派斗争波及，无辜身死；又或者如梅拉一般，以反叛者的身份被同期生处决。

　　眼看同伴们人数一年年减少，现在，南只想尽量保住还活着的大家。

　　任务期限是十五年，到目前为止，方才进行了约三分之一。地下拍卖会举行后，任务第一目标“探明乌列利安社与黑市所涉交易的具体内容”就能完成。而即使只完成了第一目标，由于离截止期限尚早，这也足以保证他们以一个还不错的评价结果完成考核了。

　　从一开始，南就不认同大部分同期生们打算尽力一搏，向最高的第三目标“探明乌列利安社拟潜能种违禁研究的背后主导者与最终目的”，发起冲击的想法。这在她看来，风险实在太大，而南又向来是稳妥为上的。但少数服从多数，她没有坚持发表异议。

　　现在，主导权被命运交到了南手上。这一次，她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行动，避免更多同伴无谓的牺牲。

　　静待时机降临的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南终于决定，暂且不再去深究自己身上由梅拉之事而起的一系列混乱、迷惘与质疑。

　　这当然不是结束。而是南相信，即使困境一时无解，但余生漫长，总有一天，她能真正勘破迷障。

　　将梅拉的遗物，那把用来攻击南的改造武器通过赛伯拉老师上呈白圣堂后，梅拉在这世间留下过的痕迹便所剩无几了。南悄悄为梅拉刻了一个写有她名字的木质铭牌，用布包好，珍重地放入了自己空间枢纽的最深处。

　　梅拉，我会记得你的。虽然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提起你的名字。

　　我记住的，当然也不是你的名字。而是那些——你以你的死亡，告诉我的东西。

　　在圣堂前厅拜了拜，南转过身。一手执起圣桩一手怀抱教典，她向外走去，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

　　这些天里，科学家们陆续都拿到了任命函。只有其中的少数人能立即赴任，绝大多数人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度过剩余的培训期，方可正式前往各个研究机构上岗工作。

　　和外界长时间不联络，莉莉斯不知大家进展如何。但她虽略有焦急，却也并不太担心：只要混入研究组，取得了萨门特博士信任，她自信迟早能查出拟潜能种违禁研究的具体细节。那么，相比之下，第一目标是否也能顺利完成，便不太重要了。

　　与莉莉斯一样，其他受萨门特博士赏识的科学家们也将在几个研究所内轮转学习。而其余人，则分派到各个固定团队工作。当然，资质太过愚钝的，就只能重回集团总部大楼做些无关紧要的研究，正如莉莉斯他们被选拔前所一直在做的那样。

　　同期生里，莉莉斯的“男友”林佚被安排到了第七所。而他们所有人，则零散分布于一至二十七所的其中十五所。至于莉莉斯的第一个派遣地点——她抽到了第九所，与同期生布朗尼在同一所。

　　但现在莉莉斯已不太肯定，是第九所承担了拟潜能种违禁研究。她的交际圈很窄，便通过林佚以及同其他人偶遇的方式，将指示扩散开来：优先潜伏，不要冒入调查。

　　离考核截止还有将近十年。时间非常充裕，他们可以慢慢来。

　　这天傍晚，莉莉斯在休息区天台上与男友林佚约会。

　　他们靠得很近，互相依偎着，沉默不言。

　　两个人看似没说话，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在脑域内进行着沟通：

　　CIPI的长距离通信对意识体消耗极大，有可能对潜能种造成不可逆重创，因此通常采用的是意识体调遣、灵能传输的方式。

　　零灵场内，由于不存在灵质，长距通信便被限制；但莉莉斯与林佚，手握着手肩靠着肩，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若要强行用自身意识体搭建沟通渠道，它的消耗与可能的风险，对身为超感者的两人来说勉强可以承受。

　　为了避开基地内几乎无所不在的监控装置，莉莉斯和林佚只能以约会作掩护来传递消息。

　　说起莉莉斯这位化名林夷真名林佚的男友——“林”这个姓，在星国内是一个还算普通的旧东区大姓，但同时，它也非常特殊：

　　贤者集团前身[神国]系统的创立者，贤者殿历代英灵中真正的第一位主神格，正是[造神者林歇]。

　　不过，林佚恐怕和他没什么联系，因为这位狂热追求永生的科学家终生未婚，亦未留下任何子嗣；而潜能种向来觉醒困难，他的家族虽有幸传承至十三万年后的今天，却依旧人丁凋敝。

　　想来也是，若有关联的话，林佚也不至于在失去双亲后沦落到白圣堂来。

　　莉莉斯对“林”这个姓氏的了解仅止于此。与结束大混乱时代、引领人类建立星国，决定了贤者集团统治基石的[立国者埃波拉]不同，[造神者林歇]在教典中留下的记载，仅从他推动神国系统试运行时开始，而对在此之前的一切过往语焉不详。

　　不过，莉莉斯却觉得，能在史籍中留下名字就已足够幸运了：教会将贤者集团视为统一的整体而赋予崇拜，除他们二位之外，所有主神格从被指定为继任者起，名姓便被剥夺，过去俱都隐没，生平资料也在贤者殿以外全数销毁。

　　相比与人类广泛接触的伟大领袖埃波拉，[造神者林歇]因其生平隐秘，而更被星国民众视为接近于[神]的存在。这种感情在民众中极其普遍，亦十分强烈，以至于莉莉斯在第一次见到林佚、听说他的名字时，仅凭他的姓氏便对其抱有隐约的亲近感。

　　两个人状似亲密地靠在一起，脑域内进行的话题却非常严肃。

　　“第七所只有你一个人，一定要谨慎行事。”情报交涉完毕后，莉莉斯叮嘱他，“等我轮转到第七所，就可以来帮你了。”

　　他们是在克丝缇娜星门空间站召开行动会议的时候，才正式认识对方的。虽然只是出于行动计划的周全性，而被组织要求成为了男女朋友，但对莉莉斯而言，这些年的并肩战斗早已使她对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逆境之中，人尤为孤独。没有人会乐意看到同伴平白死去，包括自认为心肠冷硬的莉莉斯。

　　“我会的，你也要小心。”林佚看着她，掩不住自己内心的担忧。“萨门特博士脾气古怪……千万别急于参与机密，引起他的怀疑。”

　　“嗯，我明白。”

　　他们又交谈了几句，林佚得走了。基地内，即使是隐秘处，监控装置也无所不在。他亲吻了莉莉斯的额头，又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转身离去。

　　莉莉斯还留在原地。她坐在天台边缘，手撑在背后，眺望极目之远处的天空。那里，高耸的巴贝奇之塔正喷射出滚滚汽流，一刻不休，就这样沉默地、远远地，陪伴着孤独的莉莉斯，直至夜幕降临。

　　同事们对科研狂人莉莉斯少有的脱岗不甚在意。马上就要和男友分隔两地，即使是木头，那也是有感情的，还不许人家伤感一下了？

　　助手将莉莉斯的动向汇报给萨门特博士时，他摇了摇头。“还是年轻啊。”不过，他终究没多说什么。

　　*

　　时间过得很快。克洛朋安进入阴湿的雨季，地下拍卖会举行的日子，也终于到来了。

　　入夜后，从邻近星域来的投机商兰德的落脚处亮起了灯。黑衣黑袍黑兜帽，黑市‘蛛网’的信物，不能带上任何透露个人信息的物件……反复确认自己的装束与空间枢纽、随身智脑等装备均没有错漏，兰德拿起雨伞出了门。

　　他熟练地在阴暗又潮湿的钢筋丛林里穿行。拐入某个小巷后，他行至一扇破旧的木门前，环视四周无人，方才抬手轻轻敲门。

　　“凌晨三点的夜里，没有光。”门后，一道苍老声音的呓语传来。

　　“然后，他睁开了眼。”

　　对上这句暗号后，门开了。兰德拉紧兜帽走进去，室内已经有好几个人了。“看来，我负责的人都到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接引人的老头站起身，“现在，我再检查一遍信物，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出发。”

　　兰德跟着其他人的动作，掏出了一个刻着丑陋黑蜘蛛花纹的暗银纽扣。银质因常年氧化而发黑，纽扣表面更是沾了不少污渍。

　　挨个仔细确认无误后，老头让他们排好队，领着大家从另一个出口进入了庞大的地下世界。

　　兰德是另一位黑市熟客——当然，他其实是由仲裁所控制的隐秘线人——介绍来的。连续几年在黑市各个交易场上一掷千金，也和各位头目拉拢关系后，兰德终于拿到了参与这十年一次的地下拍卖会的资格。

　　走了一段路后，众人进入了干涉灵场范围。接引人要求他们戴上黑色头套，封闭灵视——即使不封闭也没所谓，干涉灵场内，潜能种们的灵视探测是完全不准确的。

　　跟随接引人不时换乘缆车、摆渡船，间或步行，约两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最后的目的地。

　　再往前，就是拍卖会会场所在的特异低密灵场了：零灵场造价极昂贵，何况人来人往的地下黑市并不能满足精密设备那苛刻的运行条件，兰德猜测，他们便退而求其次，使用了低密灵场。

　　特异低密灵场不像零灵场，可以限制内部与外界通信。也因此，拍卖会谢绝使用CIPI的灵能者与超感者入内，即使他们想参与，也只能委托拍卖代理代为入场；不过在低密灵场里，灵能者、超感者的实力将大大受限，所以基本也没有谁会吃饱了没事干混入其中。

　　作为潜能种群体中罕见的暗言者，兰德从一开始便被指派了混入黑市的工作。这次与兰德一同行动的，还有几位同期生中的幽魅术者——光耀术者周身的气息与黑市格格不入，太过显眼。白圣堂本期授业考核克洛朋安分组的学员们里，压根就没有光耀术者。

　　不知道他们来了没有。在场所有人均是黑衣黑袍，裹着黑兜帽，兰德一眼看过去，分不出谁是同伴。

　　再次核对了信物并对上第六道暗号之后，阳刻有克洛朋安黑市蛛网标志的巨型石门被缓缓推开，守卫催促兰德排队，依序进场。

　　从现在起，一切就要靠他们自己了。兰德紧握号码牌，走入了前方幽深可怖的黑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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