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挚爱

　　彭彬哭了。从胸腔深处断断续续溢出压抑的呜咽，这个曾极力粉饰太平的七尺男儿哭得肝肠寸断。

　　肖恩递上纸巾，好言宽慰，关玮则不发一言地审视着他。

　　“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彭彬啜泣着开口，“当时她介绍自己的摄影经验，可我心思完全不在这。我从来没见过僵尸——包括人在内，都没有她那么……那么美。性格也好，独立但是不强势，很爱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我……”他大概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发誓一般地说：“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她跟你谈过未来吗？”人类与僵尸严禁通婚，关玮此前就办过僵尸因求婚不成怒杀恋人的案子，那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彭彬苦涩地说：“我们俩都清楚，婚是结不了的，她特别贴心，从来不提。但我们私底下都跟对方许过诺言，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诺言，就算是……私定终身了吧。”

　　律法如天堑，作为普通人，这可以说是一个人类能为他的僵尸爱侣所做的极致。

　　“我以为我们俩一辈子都会这样了。”他抹了一下眼，“谁知道有一天我带她回家，我妈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我妈闹得特别凶，要死要活的，还威胁不分手就告到我们单位、告到异管局，还绝食了几天。温迪不愿意让我为难，就，提出了分手。”

　　“分手后还有联系吗？”

　　“我不同意分手，我们俩吵了好几架。她一直想说服我，我就躲着，正好单位放假，我就想借机休个长假，回家各自冷静一下，没想到，没……”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决堤一样。再见变成永别，留给爱人的最后的记忆却是不欢而散的争吵，怎不痛悔终生啊。

　　这次他花了更久的时间才稍稍平静下来，关玮接着问：“6月29号晚上10点到凌晨4点你在哪里？”

　　“29号？”彭彬想了想，“噢，放假那天……那天我加了会班，交接完工作都快9点了，回到宿舍看见门缝里塞了个纸条，温迪让我去找她，不见不散。我知道又是分手的事，就不想去，在宿舍犹豫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想想我没出现，她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了，这才开车走的。那时候都12点多了应该。”

　　关玮暗中发了个信息给魏澜，魏澜很快回复说大门监控证实离开时间属实。

　　“从9点到离开这段时间，有人能证明你一直待在宿舍吗？”

　　“应该没有吧，那天住宿舍的大多数下班前就走了。可我不在宿舍还能去哪啊？”

　　肖恩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激动，例行询问。”

　　这时关玮的耳机里提示冯敏来电，她让肖恩接着问，自己到阳台上接电话。

　　肖恩按照事先准备的计划问下去：“平时你们怎么联系？电话还是网络？”

　　“僵尸不能申请电话号，除非用代开户的，那是违法，温迪不这么干。我们也不在网上互相关注，她怕我的朋友看出来。平时约着见面，她给我留纸条，或者我给她留纸条。”

　　肖恩感慨，谈个恋爱，跟地下党似的。

　　“她给过你东西吗？比如洗印的照片？”

　　彭彬登录社交网给他看，“她给我拍的照片就这些，洗印的……我好像很多年没见过洗印的了。”

　　“微电和相机呢？她有没有交给你保管？”

　　“不会的，这两样她形影不离的，吃饭都带着。怎么问起这个，丢了吗？”

　　肖恩点头，“她遗物里没有。你回忆一下，她有没有提过放在哪个朋友那里？”

　　“双营倒是没有她认识的人，”彭彬沉思着说：“记得她提过一句，说是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就会给以前拍过照片的一些僵尸寄明信片，这算不算得上朋友？”

　　肖恩苦笑，这点交情不足以托付心爱之物吧。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记录了邮寄明信片的大致时间。

　　关玮这通电话打得有点长，回屋后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两人的对话，提示道：“温迪来地下城这段时间，有走得近的吗？除了你？”

　　肖恩蹙着眉头回忆半晌，吞吞吐吐地开口，“她跟别人不太……但有时候……这个，不好由我来说吧……”

　　“你不用顾忌，有什么说什么，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是警方来判断。”

　　肖恩思量着说：“其实温迪没来多久，我感觉应该不会有走得特别近的朋友，顶多算是认识、能说上话这种吧，因为她到处拍照，去过僵尸宿舍，还有施工工地，不会不结识一些僵尸，但关系远近就说不准了。”

　　关玮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在他面前铺开十几面光屏，是冯敏发来的僵尸工登记资料，“彭经理，我有个疑问。据工程部说，参与过地下城建设的僵尸少说也有上千，为什么人事部登记的名单只有21个呢？并且没有覆盖爆破施工队的僵尸？”

　　彭彬大致浏览了下，心虚地看看两人，“关警官，既然问到这，我也不瞒你，但拜托两位不要节外生枝吧。这个名单是去年应付异管局治安处的检查的，只有21个是因为工地上的僵尸里头，只有这21个拿到了工作证，上报过治安处，其他的我都不去登记。”

　　“你可能不了解，建筑工流动特别大，尤其是爆破这个工种，又苦又累，僵尸也没有契约意识，往往几天就跑了，最多的干个一年就到头了，我没有时间报了撤撤了报的，干脆就都不登记。”

　　这管理混乱的，过家家一样。

　　起身告辞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一问：“对了彭经理，你去焚烧塔那天，知道设备为什么没运行吗？”

　　“什么？”彭彬莫名其妙，“我没去过焚烧塔啊，我连门禁授权都没有。”

　　肖恩维持着淡定的表情，可出了门，一上车，他就憋不住了，“你认为是‘伏地魔’在撒谎还是彭彬在撒谎？”

　　关玮罕见地沉吟出五里地的远距离，“不要事事都让领导带路，偶尔也要表现一下嘛。”

　　肖恩腹诽，不知道就承认呗。“要我说，我能拼出一个狗血剧出来。”

　　关玮用警服盖住脸，毫无兴趣。

　　肖恩端庄了三秒钟，还是忍不住扒下她的警服，“听听呗，年度婚恋孽爱悲情狗血大剧。”

　　关玮慈禧太后似的抬了抬小指，恩准了。

　　肖恩开始欢乐地放飞自我，“一对恩爱夫妻，被婆婆粗暴地插足，妈宝男不得不屈从太后旨意，挥刀斩断情丝。然而倔强的女主不肯低头，化身复仇女神，步步紧逼想要挽回旧爱。男主不堪其扰，愤而杀之。”

　　“负分差评！”关玮无情地浇熄了他的导演小火苗，“一，如果彭彬杀了温迪，他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曝光出来？让全国人民欣赏他老婆死后的颜值？二，所有的证人都没看见有人进出，难道他穿梭于地上地下是隐形状态吗？三，想把台面炸飞而不损坏尸体，爆破装置的设点、布线、炸药装填量有一分一毫的差错都不行，一个干人事的能有这么高的技术水平？”

　　“都说了只是个狗血剧……”肖恩委屈地嘟囔，“你行你来啊！”

　　“‘伏地魔’的说法有疑点，温迪连见个面都要留纸条那么低调的性格，怎么会在有旁观者的情况下，把彭彬带进焚烧塔呢？”她抬手止住肖恩企图断章取义的发言，“彭彬也有问题，整个证词虽然逻辑说得通，但你不觉得作为刚失去挚爱的人，他的叙述太通顺太讲究次序了吗？”

　　肖恩急忙翻听录音。

　　关玮恨铁不成钢地说：“就你这智商还妄想撩妹？”

　　查案和撩妹有毛关系？肖恩嗤之以鼻，“那也没见你脱过单啊？”

　　关玮高冷地把警服往头上一蒙，心想，姐已经锁定目标了，等把你姐夫领过来惊掉你下巴！

　　虽然尚未从爆炸案中洗白，地下城依旧如期复工了。浑然不觉已被“锁定”的许之铭走到办案楼门前，在第一缕晨光中略站了站，感觉脚下的地面似在轻微震颤，爆破施工彻夜都不曾停歇。

　　还不到六点，这会九组肯定都在休息，他却悄无声息地输入密码，推开了门。

　　……然后就原地冰冻了。

　　屋里热闹非凡，几十面光屏重重叠叠地堆在一个扶手椅周围，有360度全方位的尸体、有无限循环的台面炸飞瞬间、有正被审问的僵尸，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几十个“许之铭”的翻译录音此起彼伏争奇斗艳，他敢打赌世界上没人和这么多个自己如此诡异地面对面过。

　　他咳了一声，试图引起那位瘫在椅子里、快要淹死在光屏海的女警的注意，“这么多……呃，那个什么……你能听清吗？”

　　关玮从昨天在这回溯案情，一夜没睡，听见有人说话，行尸走肉地爬起身去摸咖啡杯。

　　“等……”许之铭话没说完，就见她雷厉风行地把那杯不明物体灌进了喉咙。

　　“噗！”

　　……随即雷厉风行地喷了出来，差点咳成个肺痨。

　　被咖啡和麻辣烫汤底混合液彻底激活后，关玮涣散的目光才重新聚上焦，“许翻译？怎么来这么早？”

　　许之铭对答如流，“昨天你不是从彭彬那回来吗？想着会找我翻译微电里的资料。”

　　“唉，微电还没找着。”她觉得有必要让九组那帮赖床专业户——主要指肖恩——学习一下未来姐夫的敬业精神。

　　许之铭有点惊讶，但既然没找着他就没必要在这待着，“哦，那我……”

　　“许翻译，”关玮不给他丝毫犹豫的机会，“我向你诚恳地道个歉。”

　　许之铭微怔。

　　“我们审问时会提前商量方案，谁扮演什么角色是一种策略，都是出于办案的需要，并不代表个人的真实立场。我个人在僵尸问题上是中立的，没有歧视和偏见。这么解释你可以谅解吗？”

　　许之铭当然不相信所谓“中立”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关玮并非没有偏见，只不过比某些激进分子轻微罢了。但人家自降身份向他道歉，何况还是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道歉的理由，诚意满分。

　　“对不起，”他也礼尚往来地让步，“是我那天太冲动了。”

　　“那么，和好了吗？”

　　难道两个人曾经好过吗？许之铭一脸懵懂，点了个头。

　　关玮立刻乘胜追击，“没吃早饭呢吧，我请你，当是道歉好了。”见他刚要张口，关玮一扬眉，“你不会想说食堂里那么多品种，你一样都不吃吧？也太伤我自尊了。”

　　社交技能不及格的许之铭连一个字的反抗余地都没有就被糊里糊涂地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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