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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海殇 第1章


  第二部海殇

  距古城明州几千里之遥的南方大地尽头,有一片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大海,这便是美丽得象一颗巨大蓝宝石的南陵海。确切的说,我们应该称它为“半海”,因为它三面都处于大陆架的包围之中,仅一面连着浩渺无垠的南太平洋。由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南陵海一向是平静、温柔的,极少露出狂暴肆虐的海之本性。可是,它的水是咸腥苦涩的,所以,它依然是海。

  沿南陵海千里海岸线,没有正规港湾,大多是徒崖峭壁与浅而宽阔的沙滩,不能停泊大型机械钢铁船只,只能停靠小型机帆船、汽艇、木制渔船、小舢板什么的。沿岸绝无大工厂,大城市,只有几个以渔业为主的渔村、埠、镇,所以,极少环境污染。南陵海海水蓝中透绿,晶莹透亮,看上去不像苦涩的海水,正是由于自然生态环境得天独厚,让它能够得以保留原始自然洁净风貌的缘故。

  白浪湖恰好在南陵海面向太平洋的正中大陆架凹进处,大、小浪山主体山脉之间。大、小浪山东西相峙,南北走向。最高处不过海拔200余米,严格地说,只能算是“丘”。但它们的确是由喀斯特地貌所特有的馋崖怪石所组成的石山,人们也就习惯地称它们为山了。两山山体向南成喇叭形伸入南陵海,露出海面的山体部分与两山之间海面,便构成极象南陵海缩小数十倍模样的南陵湾。

  大浪山其实比小浪山小了一半,现在看来很是名不符实,大小颠倒。两山之间的沙积平原,就是实际上只剩下几个小水洼子的“白浪湖”。这“白浪湖”也只是传说中留下来的名字,现在真正的白浪湖却在大、小浪山山脉向北走向数公里突然各自东西拐弯后的山体结合处,海拔200余米的山顶上。大浪山为什么会变小了?山下的白浪湖是怎么干涸的?抑或是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搬到200多米高的山顶上去的,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也许,沧海桑田,是造化的鬼爷神功在这里略见一斑罢。

  两山山体从海面到海底形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U字形。中间形似猪肚的沙积平原白浪湖,面积约近千亩,平坦开阔。因为荒芜已久,杂草丛生,白浪湖便成了飞禽走兽的乐园。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并没有什么凶禽猛兽,倒让长耳朵红眼睛皮色黄褐的野兔在这里代代繁衍,成了气候。说也奇怪,这种胆量极小的小动物一旦成群结队,也便贼胆大了,对新来的居民也敢探头探脑地偷看看。一旦被人发现,逃跑起来一群一群,居然也“呼隆隆”扬起一阵尘土,显示出“野兔阵”前所未有的独特气势。这是白浪湖军垦农场建场之始的一大景观,是第一批随师长来实地考察的通讯员们“侃”出来的。

  由于白浪湖地处海疆,独具湾中之湾的战略优势,一位身居高位、声名显赫的军中大首长决定在白浪湖建设军垦农场,效法左宗棠屯田戎边。至于不是本省人的大首长,怎么会知道连军事地图上都没有记载的边远荒野的白浪湖的,则说是在很多年前,大首长还不是大首长的时候跟一位本地籍战士“扯白话”时听说的,真亏了他的好记性。这位好记性的大首长一声令下,白浪湖农场的建设速度真可谓“兵贵神速”。去年9 月初师长亲自实地考察,九月底便派来了最受师长器重的二位团长带着全师最优秀的“猛虎三团”来到白浪湖。仅仅三个月时间,全团官兵齐心合力在师机械连的帮助下,推平小浪山麓的小土丘,建起十排土坯加干打垒的瓦顶平房宿舍。还特别在营房对面的大浪山半坡上,一个山体凹进处盖了几间海边人家常见的小草房。小草房与部队营房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白浪湖猪肚形的渐大部分,相距约千余米远近。

  草房盖好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房顶飘出冉冉炊烟,住进一老一小两个单身男人。付团长莫志刚说那是师部昨晚送来的农业顾问和他十三岁的儿子。同时向全体战士宣布了一条奇怪的“纪律”:不准随便单独去小草房打扰林顾问父子;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见了林顾问,除了敬礼问候,不准随便跟他谈话;林顾问问什么,只能答什么,不准说他的问题以外的话。有违反这条纪律者,军法从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尽管战士们背地有些嘀嘀咕咕,9个多月来,却也没有一个人违反这条特殊纪律。

  开始两个月,林顾问跟他的儿子天天打野兔。全团官兵都能远远看见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天天出没在白浪湖大草甸里,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猎枪声。全团官兵人人都吃过林顾问父子俩猎来的野兔肉。炊食班的战士们说,那些野兔全是一枪毙命,而且枪眼全在脑袋上。建农场是要种庄稼的,野兔多了可是个祸害,为了国防建设,只好委屈祖辈生息在这里的野兔们了。

  大首长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要把白浪湖建设成能战能守,能出奇兵歼灭来犯之敌的战略基地。要拦海造田,争取三、五年后,白浪湖农场能够自给自足,以利部队长期驻扎。当然,还有一些指示,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编外农业顾问林大森也是这少数人之一。

  老顾问林大森,不穿军装,不带通讯员,不住集体宿舍,他和他十三岁的儿子单独住大浪山上的小草房里。这是大首长意思,也是他自己的请求。多亏老首长把他从军事法庭上救下来,又批准他的儿子从老家来跟他住在一起,这恩德真是天高地厚,至死不能忘。他林大森是死过好几回的人,能够在这日日夜夜都能闻到海腥味、听到海潮声的大海之滨渡过余生,已经是他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在他来白浪湖前的半年中,几乎每晚他都不能逃避噩梦的折磨。无论他睡在什么地方,都会每晚一次甚至几次在那重复着悲苦惊恐的梦境中挣扎。每次醒来,总是心跳剧烈,大汗淋漓,神志恍惚,四肢僵硬。几年下来,侥是林大森这样铁打铜铸的汉子,也被折磨得苍老消瘦,默默无语。他不敢对任何医生细说病情,只是说自己常失眠,要求医生多给几片安眠安神之类的药吃。药性一过,噩梦又开始。他只好尽量少睡觉,多抽烟,因而弄得两眼深陷,双目失神,整天咳咳呛呛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来到白浪湖以后,林大森从常来海边钓鱼的老人嘴里得知:离这里80公里的小镇上,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能医很多西医不能治的疑难怪症。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看了两次病,吃了10付中药,自己觉得症状轻了许多,梦做得少了,每天睡几个钟头也能安枕了。他大喜过望,经请示老首长,获准每月两次由团部派车送他小镇看两次病。半年下来,他似乎已经康复,极少做恶梦,身体也比过去强壮多了。他提了十只野兔一袋白面答谢老中医,并认为自己病好了,不用再来看病。老中医却说他至少还要吃半年中药才能避免复发,并说他的病根太深,一旦复发,再要治好己属不可能的事。这样,林大森只好继续每月两次跑小镇,每天两顿喝苦药汤,他实在是被“梦”折磨够了。今天又是去看病的日子,林大森早早起来,发现儿子已经起床并做好早餐──山菜白面疙瘩汤,打好洗脸水,只等父亲起床吃了饭就可以出发。

  林大森感谢老天爷赐给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尽管儿子从一岁到去年10月以前并没见过自己,但父子天性,儿子与自己相处得极为默契,使他感受到极大的安慰。儿子沉默寡言,外拙内秀,能吃苦耐劳,是典型的琼崖山里人个性。虽然个子不太高,但是眉清目秀,兼取了父母五官之长处,用林大森的心里话说,有子如此,实在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林子青看看父亲脸上表示赞许的微微笑意,脸红红的垂下头,转身给父亲端来小饭桌。林大森知道,儿子生性腼腆却决不软弱,这也是琼崖山里人的特点之一。他认为儿子具有山里人的一切优点,他为此感到无比欣慰。

  父子俩饭后带上送给老医生的石斑鱼干,走过大坝,开上团里的小北京吉普,去小镇看病。林大森的车开得棒极了,而且持有军人驾驶证。

  命运的巨浪,忽然间将凌虹羽卷离故乡,送往几千里之外,南陵海边的白浪湖军垦农场。三天两夜的汽车,火车,使第一次出远门的凌虹羽觉得自己似乎会被这一路不停的咣啷乞嚓声浪带到天之涯地之边。虹羽虽然隐隐有些离乡别愁,毕竟还是孩子心性,那初离故土的点点轻愁,很快就被沿途目不遐接的新奇所冲淡,所取代。她从这颠颠簸簸、令人亢奋的旅途中,感受到“遥远”“辽阔”等词语的实际含义。大哥告诉她,兄妹俩这次的全部旅程,只不过是纵贯我们祖国的三分之一路程,只不过等于横越我们祖国全程约十分之一。离乡越远,虹羽越是充满自豪:呵,我们祖国真大,真了不起!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乞丐向一户大地主家乞讨一碗饭吃。那家的小少爷不肯给,大少爷劝他说:给他吃吧,反正他吃了咱家的饭,拉屎也得拉在咱家地里作肥料,只当他是替咱家造粪的机器罢了。乞丐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拿定主意好好吃他一顿,然后坚决不在他们家的地里拉屎。他吃完饭赶紧走,直走了三天三夜,实在憋不住了,就在一块地里拉了屎,完了一问,这块地还是那家大地主的。虹羽觉得祖国可比那家大地主威风多了!如果那位大少爷现在站在自己面前,虹羽一定会跟他打赌,说他吃了饭,即使坐上火车跑七天七夜,也得把屎拉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想到这里,虹羽把脸转向车窗,她不想让大哥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意。

  虹羽觉得,人一长大,兴许都不爱笑了。一路上,大哥虽然也给自己说说农场的事,也常笑笑,她总觉得大哥笑得很勉强,那笑容好象是装出来的。这会儿,大哥又是一脸沉思,也许,大哥是在想爸爸、妈妈,也许是因为权权姐没有一起来的缘故吧。车厢里那么多人中,除了一个和虹羽年龄大小差不多的男孩子不时会对虹羽做个滑稽的鬼脸,朝她笑笑,大人们几乎都不大说话,很少跟邻座打招呼,也都不大爱笑。即使非笑不可,也是一闪即逝的应付性笑容,那笑容就象那种可以随时挂上摘下的大头娃娃的面具。独自出门的大人们干脆闭上眼,白天黑夜的打瞌睡。可卖饭的小车推过来时,他们总会正好醒过来,掏出早准备好的零钱、粮票,抢先买好了吃完饭又睡。“嗨,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能睡,好象他们家里没有床似的。”

  虹羽觉得这些出门在外的陌生大人们,跟故乡明州的大人们大不一样。在明州,无论是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们,在孩子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伸把手,说句话,劝劝架什么的,哪象这些怪怪的大人们!刚才那个朝虹羽笑的孩子去厕所时,被一个大个男人伸得长长的腿绊倒了,不但没人拉一下,看神情好象他们全都没看见似的!绊倒他的那个大男人还朝他瞪瞪眼。幸亏那小孩机灵,马上自己爬起来,朝虹羽挤挤眼,笑笑,似乎是在说:没什么,出门在外,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可别指望有谁来拉你哟!虹羽也朝他笑笑,表示安慰。同时,看见他鞋帮上粗粗蒙上的半截青布,还看见那位给他拍打身上灰尘的中年女人发髻上也扎着青布带。虹羽低下头,看看自己鞋帮上匆匆缝上的半截白布,那是姑给缝上的,说让自己至少穿一年这样的鞋,表示给父亲带孝。虹羽不知道那孩子鞋帮上的青布是不是也是给什么人带孝。她抬眼对他看看,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鞋帮上的白布,两人相对一望,各自脸上的笑容都慢慢消失。虹羽心里明白,他跟自己一样,一定是家里死了老人,兴许,也是死了父亲。是的,我们都不应该笑,爱笑就是不懂事的表现,是没有长大的小小孩。虹羽想,如果当大人就非得象那些大人一样整天一脸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究竟是当大人好,还是当孩子好?嗨,不笑就不笑吧!虹羽还是希望自己能快长大,能象权权姐一样跟大哥商量事情,能自己参加工作。那样,也就能大声问问大哥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觉得大哥的心事,也许与自己有关。

  虹羽猜对了,凌汉洋真是在想自己带虹羽去白浪湖的事。这是一个很快就要面对、而且不知道能否顺利解决的难题。当时,他决定带虹羽去白浪湖,是因为责任所在义不容辞。离农场越近,凌汉洋越是觉得这件事办得有些不妥:自己直接带着妹妹去农场,既没有请示场领导,也没有经团里批准,连份电报也没打(这件事电报里也难以说清)。唯一的依据就是艾团长所说的农场以后的远景规划:建家属区,盖子弟小学,让有家属的一家团聚,没媳妇儿的有洞房成家,让大家更安心的屯田戎边,保卫祖国。可那是将来的事呀!现在是基本建设阶段,而且是正规军建制,连团首长还没有带家属呢!而且,团首长问起“原因”来,自己又该怎么说?凌汉洋越想,越觉得这事办得太草率,本应该按陈权的建议去做的,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太不周到。他暗笑自己总说虹羽是个孩子,自己不也是尚未成熟的成年人吗?可是,万一自己先回农场请示,团里不批准怎么办?虹羽又该到哪里去?难道真的交给姑姑?那是绝对不行的。无论虹羽是否父亲的骨血,可她总是母亲的亲生,自己跟她依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承担这不可推卸的责任,决不能让疼爱虹羽

  的父亲九泉不安。想到这里,凌汉洋觉得没有过不去火焰山,况且,很快就要到农场了,再回头已是不可能。自己带着父亲的死亡证明书,带着冯姨给的无人教养虹羽的办事处证明,即使是自己擅自行动,也是在情理之中,事出无奈,团领导是会谅解的。万一不行,就让虹羽暂时寄住在农场老顾问林大森的家里,他家不也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跟他同住吗?等以后陈权调来,事情就好办了。再说,老顾问毫无疑问一定会帮助我的。

  想到老顾问林大森,凌汉洋总有一种神神秘秘的怪感觉,奇妙的是在这种怪怪的感觉中,还透着说不出原因的亲切与信任。他不知道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只要一见到这个沉默寡言,目光深沉的老人,心里便会无端端地产生想把一切都对他说的欲望。而且相信这位严厉认真的老人什么问题都能回答,什么难题都能解决。实际上,半年以来,他们仅仅见过几次面,那是在大坝工地上,仅仅是眼对眼的看过对方几次。汉洋什么也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难题也没请他帮助解决过,却总有一种自己似乎已经对他说过许多话,而他也已经帮助自己解决过许多难题的感觉。每一次的相视无言中,汉洋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关切与鼓励,而且是那种饱含来自亲人或长辈们的关爱之情。事实却是:来农场以前,自己确实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他。这是一种超现实、超时空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心理学家们所说的第六感吧?此刻,凌汉洋很自然的想到这位老人。

  老顾问林大森其实还不算太老,实际年龄也就是五十多岁,看他脸上刀削斧凿的皱纹,却似有六、七十岁高龄似的。听说,老顾问的资格很老,有人听说他在红军长征时就已经是连长了,有人听说他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还有人听说他抗美援朝时是现任师长的上级。这都只是听说而已,谁也不敢说、也说不清老顾问的真实身份与经历。老顾问虽然给养、待遇都跟团首长们一样,却从不参加团部的任何会议。他只是每天种菜种树种些花草什么,隔三差五提着一杆双筒猎枪打打野兔,到拦海大坝工地上转转看看。从穿着到举止,都象一个地地道道的南疆老渔工。但内秀而细致的凌汉洋却注意到一件事:每当团里有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他总看见艾团长或莫团长拎着枪跟老顾问在大草甸子打野兔。比如,团里决定留下哪五位同学的名单上报之前,莫团长就跟老顾问打了半天野兔。当天吃晚饭时,莫团长笑嘻嘻地给凌汉洋夹了一块香喷喷的野兔肉,还眨眨眼说,以后,野兔肉可有得吃了啊。第三天,宣布留下来的人中,果然就有他凌汉洋,而且,还担任付排级的技术班班长。尽管汉洋对这个身份不明,有几分神秘的老人颇多猜想,却相信他肯定会帮助自己解决妹妹的安置和陈权的调动。而且,凌汉洋还决定什么都不隐瞒,回农场后如实地把父、母亲的问题,向团领导或老顾问说清楚,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信任、培养自己的师、团首长们。

  凌汉洋想好了,作出决定,心里轻松很多。他抬眼看看坐在车窗边的虹羽,她已经伏在小茶几上睡着了。虹羽把两支胳膊叠起,前额伏在胳膊上,使别人看不清她的脸。汉洋轻轻摸摸妹妹的胳膊,觉得凉凉的。他站起来把车窗放下来一点,又用一条干毛巾盖在妹妹的背上。尽管越往南走天气越热,风太大,熟睡的人总受不了,弄不好会着凉的,尤其是小妹还是个孩子。“这孩子,真象爸爸。”汉洋想着,轻悄悄地呼出一口长气。虹羽的性格,跟爸爸有太多的相似:内向、聪颖,酷爱读书,不会用钱,不会吵架,更不会使心眼算计别人。一路上,她不象别的初出门的女孩子一样,吱吱喳喳地问个不停,更多时间是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脑子想,实在不认识,不明白的才会问问大哥。任何问题,只要汉洋稍加提示,她便能迅速作出判断,而且判断准确度总是八、九不离十。她的观察与联想能力,使汉洋对这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妹刮目相看。汉洋想起车过湖广边界后,虹羽看见枝叶盈盈、鲜红点点的荔枝树沿着水塘、水渠连绵不断的生长着,她不认识。因为她从未来南方,从未见过长在树上的鲜荔枝,连经过加工晒成褐黄色的荔枝干也只见过一回。她教课书上也很少介绍这类“剥削阶级”才能享用的奢侈食品。她眯着眼,实在想不出,只好请教大哥。汉洋并不直接告诉她,只说这是南方特有的一种美味珍贵的水果树,苏东坡曾写诗赞美过它的,让虹羽再好好想想。虹羽不多时即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从此长作岭南人”。汉洋高兴地拍拍妹妹的脑袋,夸她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快成小秀才了。虹羽说是爸爸教的,然后立即扭转头,面向窗口,不让大哥和别人看见她因伤感而发红的眼睛。几天几夜单调而艰苦的旅途,加深了兄妹间的相互了解,对凌汉洋来说更是感慨颇深。

  凌汉洋从来只是把妹妹看成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却没有意识到这孩子已经在几次重大家庭变故中,悄悄地过早地吞咽了本不应该在她这样年龄尝到的苦涩,早早的不全面的成熟了很多,特别是心理上崎形的早熟。二十岁的凌汉洋此刻依然不能完全了解外表上看来仍然是个孩子的凌虹羽,他只是惊叹她思维敏捷,善解人意。难怪父亲会那么宠爱她,到死都放不下她。她,小小的虹羽妹妹,实在是一个很值得人疼爱的小女孩。汉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把虹羽带好,教好,培养成材,决不让她因为失去了父亲而丧失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古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嘛。想到“长嫂”,凌汉洋自然想到陈权,他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充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愉悦。

  陈权是他所接触到的最优秀的女孩,他很难把与“嫂子”这个称呼联系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嫂子”这个称呼的含义是极其复杂的。因为“嫂子”们的性格,教养不一,她们的人格,行为也会存在天壤之别,特别是她们同时兼作“妈妈”这个角色的时候。历代故事,传说中,“嫂子”总是刻薄阴险不贤缺德的多。为了自己的儿女们生活得更好些,“嫂子”们有想方设法把父母托付的小姑,幼弟赶出家门的;有虐待打骂,强迫其做苦工,致使小弟妹们因饥饿劳累而夭亡或出逃的;甚至有串通或威逼丈夫将弟,妹们卖掉,致使其为奴为娼的。因而,人们对“嫂子们”从来都是褒贬不一,贬多于褒。历史上很少几位大贤大德的嫂子之中,要数包公、包青天、包文拯、包龙图、包黑子的那位嫂子最为难得。她把父母都不愿意要的丑八怪小叔从荒郊野外捡回来,喂养长大,教育成人,还当了高官。虽然后来包公杀了她的坏蛋儿子,却答应百年之后为她披麻带孝。她的贤德善良,赢得德高望重的包拯一声极为感激、尊敬的“嫂娘”,她的美名也因而流芳百世。只是千百年来只此一位,未免太少了点。总之,凌汉洋认为,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才能被称呼为“嫂子”。而那些披头散发,整天忙忙碌碌,打孩子,骂丈夫的嫂子们,凌汉洋想起都倒胃口,他不愿意陈权也成为那样的“女人”。

  当然,他们是相爱的,是那种基于相互深深了解而产生的自然而然的爱。汉洋感觉得到陈权那深藏在默默羞涩,轻轻嘱咐中的爱。陈权的性格也是百里挑一的,她对虹羽的感情也很真挚,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可挑剔。只是女人结婚后会不会象贾宝玉所说的那样“无端端”地从轻柔如水的女孩儿,一变而成可厌可憎,俗不可耐的娘儿们呢?凌汉洋不知道,也不能预料。好在两人都很年轻,汉洋有足够的时间看看陈权能否进入“长嫂如母”的境界,否则,他宁可放弃婚姻也不能委屈虹羽。凌汉洋的想法,也许不能为现在的人们所理解,所接受,可当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委屈虹羽,即是违背了父亲的遗愿,违背父亲的遗愿即为不孝,为了女人而不孝更是大不孝。从小祖母总是教导自己: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凌汉洋可不能承受“万恶”这个罪名的心理压力。再者,他对父亲和虹羽的骨肉之爱又极为自然地融入本民族的传统美德“孝悌”之中,而“孝悌”所包含的‘责任’与‘义务’在从小受到祖母、曾祖父正统礼教教育的凌汉洋心中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父、母不在身边,小妹虹羽便是他体现“孝悌”责任与义务的唯一对象。

  在离农场80公里的南疆小镇里风尘扑扑的凌汉洋兄妹,恰巧碰上老顾问林大森父子,他们在小镇办完事正准备回团里去呢。凌汉洋喜出望外,心中不能不万分感激命运此刻的安排。他认为在农场以外的地方先见到老顾问,说话要方便得多。汉洋向老顾问介绍虹羽时,林大森睁大双眼,很仔细地看看虹羽,上上下下的打量,使虹羽一时间极为尴尬。她隐隐觉得这位古怪老头怪怪的眼光,似乎恰象母亲李丽青看人时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眼光一模一样。她是指那种怪兮兮、沉甸甸的眼神。对,就是这种眼神!时间稍长,虹羽便会觉得由腰椎向颈椎迅速升起一种麻痒痒、凉飕飕的感觉,就象一只大蚂蚁在背脊骨上爬过一样。幸好,老头只是很快的扫过几眼,便头晕似地闭上了眼睛,凌虹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老顾问看虹羽的瞬间,凌汉洋清清楚楚地看到或者说感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沧的喜悦。那深切切、热腾腾的喜悦如同一抹辉煌的阳光,在老顾问的眼睛深处一闪即逝,只有看过一百次日出的凌汉洋才能捕捉到这种神奇的变化。当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无遐去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感到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林大森老头马上又紧紧闭上双眼,稍停,重又睁眼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用枯老的手背去擦了擦看来并没有泪水的眼角。正在这时,几个人都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急急地叫着“阿公”,林大森睁着发红的老眼急煎煎四下寻找着……凌汉洋从他那充满渴望的眼光中又看见了那种满含着悲沧的喜悦和那份被孤寂浸透了的苍老。呵,老顾问,您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您可愿意并能够向我说说?就象我极想向您诉说一切一样?我们之间不是存在着一根默契的纽带吗?难道这仅只是我凌汉洋一人的感觉?不,绝对不是。默契从来是双方都会存在的一种深层意识,心灵感应,否则就不成其为默契。凌汉洋呆呆地站着,怔怔地想着,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在何处。虹羽看见火车上的那个小男孩叫着“阿公”向这边跑来,后面跟着那位发髻上扎着青布带的中年女人。原来,他们是老顾问林大森的大儿媳阿兰和孙子阿岩。

  阿岩象鸟一样扑进林大森的怀里。阿兰低着头低低叫一声“阿爸”。林子青走过去小声叫“阿嫂”。林大森则瞪瞪地盯着儿媳头上的青孝布,喃喃地说:“呵,来了,好、好。”

  六个人不能站在街上说话,林大森缓缓神,想想,将他们带到老医生的家里。三个孩子被老医生的老伴带到灶间吃蒸番薯。三个大人却在老医生的内房里说了很久的话。末了,三个人脸沉沉地走出来。老妈妈送进内房的一大碗番薯也没人动过,被阿岩妈端回灶房,轻手轻脚地放回蒸锅。

  林大森请老医生为面黄肌瘦的儿媳看了病,老医生顺带给虹羽和阿岩检查了肝脏什么的,因为两个小孩看上去也是脸青脸黄瘦精精的。老医生检查完三个人的身体,粗粗叹息一声,说他们谁也没什么大病,全都是营养不良所致,只要增加营养,或者说能好好吃上三个月饱饭就行。老医生说,阿岩妈有轻度水肿,要不,看上去会比现在还要瘦。这年头患这种不是病的病“病死”的人可多着呢,说白了就是“饿”病,不用吃药的。

  回白浪湖的路上,林大森紧闭着嘴,把汽车开得虎虎地飞跑。小吉普载着满满6个人蹦蹦跳跳地向前窜,身后跟着一股滚滚黄尘。

  虹羽跟阿岩、子青都很熟了,知道阿岩今年9岁,没上过学,会砍柴,捕鸟,还会抓“饭铲头”。虹羽以为“饭铲头”是一种什么小动物,阿岩说是一种很毒的蛇,人被咬了几步之内就会死掉。吓得虹羽把嘴里的番薯吐出来,拼命说阿岩吹牛。阿岩说哪天给她抓一条看看,能卖8角钱一条呢!子青也给侄子作证说那是真的。在山里头,琼族的男孩八、九岁了还不会抓蛇,会被人笑话不够“男子汉”的。

  十三岁的子青自己会做的事就更多了。他十岁拜师学木匠,走城串镇的“见多识广”,还学会了“官话”,阿岩跟虹羽说话就是他当“翻译”。他不但会抓“饭铲头”,还会吊野猪,打野兔,做笼子关野猫。这都是子青十岁前跟阿哥学的。他的阿哥就是阿岩的爸爸,全村最年轻的好猎手。说到阿岩的爸爸,叔侄俩都不笑了,因为阿岩的爸爸一个月前到山上打猎摔死了。阿岩说他的阿爸是饿死的,因为阿爸上山没有带苞谷粑。阿爸临出门前,把阿妈给装的几个苞谷粑偷偷放在阿奶的床头。因为阿奶全身胖胖的亮亮的已经在床上“病”了三个多月。阿爸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头摔破一个洞,血止不住地流,衣服汗得水淋淋的,抬回家的路上就死掉了。死了的阿爸一到家,阿奶从床上滚下来,捧着苞谷粑了几声“儿”,就跟阿爸一起去了。阿岩鞋上的青布就是给阿奶阿爸带孝。虹羽告诉子青和阿岩,她鞋上的白布,也是给爸爸带孝,他是吐血死在医院的。说这些事的时候,三个小孩眼睛红红的,都觉得嘴里的番薯变得象粗拉拉的稻草团,堵在喉

  咙口,难以下咽。

  虹羽坐在颠簸得厉害的车里,也不好跟新认识的小朋友说话,只能闷闷地想着。这时,她突发奇想:青布也是孝,白布也是孝,这个“孝”就是青青白白吗?或者说清清白白即为“孝”?爸常说,要清清白白做人,正正派派做事,难怪青色白色都表示“孝”呢!那么,怎么算是清清白白做人呢?不撒谎?不偷东西?那,爸也撒谎,爸还把食堂里的包子,馒头偷偷拿回家,他是不是清白做人呢?他不“孝”吗……?虹羽实在想不清这些道理。嗨,以后长大了再说吧,也许,长大了就能弄明白这些复杂的问题。

  林子青坐在后排司机座后,身边是阿岩,阿岩过去是虹羽,最左边是阿兰嫂。三个座位四个人坐,松松的并不觉挤。虹羽的哥哥汉洋坐在前排司机座右边的首长席上。开车的阿爸脸沉沉的,额上、颈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蚯蚓似的扭动着。林子青知道阿爸一定是听了阿妈和阿哥的死信心里很难受,他跟阿爸生活了9 个月,没见阿爸难过成这样。

  当然,子青自己也很难过,可山里汉子心里再难过,也不兴咧着嘴象城里婆娘们似地流眼抹泪的。连山里女人也很少哭哭啼啼地向人诉苦,嫂嫂阿兰就是跟阿妈一样,宁愿把悲苦嚼碎了和着泪一起吞下肚去的女人。“阿妈,阿哥,我才离开你们9个月,怎么你们就都走了呢?也不等我中秋节回去看你们?阿爸不能回去可是我能呀!阿爸攒下的一袋白面,兴许能救你们呢?还有每月寄给你们10块钱,为什么你们不多买点粮食吃?哦,我要是在家,一定不会出这样的事!我会跟阿哥一起上山的。”林子青咬紧牙想着,心揪揪地疼。

  林子青今年十三岁,他十二岁才算真正见到父亲林大森。阿哥林子旺,只跟父亲一起生活过两年零三个月。阿妈跟阿爸生活的时间只比阿哥多一个月。因为他的阿爸是一个顾不上家的人。阿爸当兵35年,是个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军人,是一个在琼崖父老乡亲们心目中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尽管林子青兄弟俩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极短,父亲却一直是兄弟俩心中最崇拜的偶像。

  父亲18岁那年娶了阿妈才一个月,就跟几个伙伴一起弄来一条渔船逃到广州投奔北伐军。因为他既不愿意当乡丁为老财看家护院,也不愿意当海匪去打家劫船祸害老百姓。阿妈说当年那个乱哪,再顾家的青壮年男子汉也莫想在家过安生日子,阿爸是没奈何才走的。阿哥出生时,连阿爸人在哪里也不知道,阿哥的名字还是阿公给起的。阿哥一岁时,阿公出海打鱼,不知道是遭了风暴还是遭了海匪,就那么一去不复返。阿奶去问船老板,船老板说连船也没回来呢。从那以后,家里全靠阿奶带着阿妈守着阿哥过活。阿爸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中,阿爸从未回过家,只是带过几回钱和信给阿公阿奶。阿哥见到阿爸的时候,已经是个21岁的青皮靓崽。阿妈17岁嫁给阿爸,再见到阿爸时,都已经是近40岁的人了。

  那一次阿爸回来,穿的是国军的大官衣服,还带了两个本省籍的勤务兵。阿爸回来后,白天出门穿军装,坐扛子轿;晚上出门穿便衣,提匣子枪。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多大的官,只看见两个兵一跟阿爸说话就打立正,先敬礼后说“报告长官”。

  阿爸刚回来时,老乡亲们都不上我家的门,盘古镇的渔霸吴老财却下请贴请他去吃饭。为这事阿奶还骂阿爸“忘本的畜牲”!阿爸挨了骂也不生气,还把带回来的杭州上等绸缎给吴老财家抬了几大捆去,气得阿奶整天不说话。晚上阿爸喝完酒回来,坐在阿奶床前细声小气的说了很久话,半夜又跟阿妈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乜。第二天,阿奶阿妈都对阿爸换了好脸色,还都把阿爸带回来的绸缎衣服穿起来,成了富家婆模样,还叫阿哥也穿上财主崽穿的绸缎衣服。阿哥说那种衣服穿在身上贼滑溜丢的,没得阿奶织的土布衣服穿起实衬。

  吴老财也来过家里“拜访”阿爸,说“府上”的房子太小太破,派人送了很多木材、瓦片,三、五几天便修了后来那栋五缝四间的大瓦房。说是让阿爸“暂住”,以后还要给阿爸在盘古镇修“公馆”呢。阿爸说阿奶住惯了山里,不肯搬走,让吴老财“免了”才没再修的。

  阿爸回家一年后,阿妈给他生了第二个儿子。这一回,阿爸高兴地给这个晚来子取名“子青”。子青半岁时,大军发动解放琼岛战斗,海面上的枪炮声响了几天几夜。炮声一响,阿爸就带着一年多来训练好的团丁,不声不响的抄了盘古镇吴老财的家,还抄了四里八乡各家有枪有船的大渔霸的家。用老财主们家里的枪和船,接应大军上岛。仗打了一个月,琼岛就解放了。子青还不满周岁,阿爸又接到命令,调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兵打仗。所以,在子青还不能记住父亲模样的时候,阿爸就又离开了家。他记忆中关于阿爸的一些事,全是他8 岁以后跟阿哥上山打猎时,听阿哥林子旺说的。

  阿哥说,阿爸走的时候穿的解放大军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映得阿爸红光满面。那时候的阿爸真是威武极了,精神极了!四乡八里的乡亲们都给阿爸送行,连县长也来给阿爸送行。原来,县长就是阿爸带回来的“勤务兵”中年龄较大的那位。

  阿哥说,阿爸在家的那两年,是全家人最快活的两年,阿奶在织土布的时候还哼着山歌呢!阿妈就更不用说了,走起路来风飘飘的,比年轻的小阿妹还好看。阿哥还说,阿爸跟他上山打过猎,枪法那个准哪!飞禽走兽只要被他看见,准定跑不掉,说打哪块就打哪块!这一手,林子青来白浪湖农场以后亲眼见识过。

  那一年,阿爸走后,又是十一年未回家。头两年,每月都寄钱回家,虽然不是阿爸自己寄的,也没写个信,却是月月都不间断。阿爸寄回来的钱,阿奶都攒着。第三年开春,给阿哥娶回了四乡八里出了名的靓妹阿兰。阿兰嫂嫂不单人生得靓,而且又能干又贤慧,阿哥看见她就眼亮亮的,她跟阿哥可好着呢,不过她对子青、对阿妈阿奶也很好,一家人过得安安静静、和和美美。

  阿嫂进门的那一个月,阿爸的音信断了,钱也没寄了,全家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挂记他,却没有人在阿奶面前提起过他。阿哥悄悄跑到四十里外盘古镇上,请中药铺老板写了一封报喜信,按阿爸寄钱来的地址寄去,也没收到回信。

  三个月后阿爸生日那天,阿奶叫阿哥去镇上称回二斤猪肉,炒上阿哥打来的两支竹鸡,给阿爸做生日。阿妈和阿嫂在灶间忙饭的时候,子青看见阿奶摆木墩时,在留给阿爸坐的那个木墩上插上一口绣花针。小子青问阿奶为乜插上针?那不是会扎阿爸的屁股吗?阿奶说,就是要扎你阿爸的屁股啦,扎得他在外面坐不安稳,就会想起回家里哟!还说上次阿爸回家也是阿奶扎回来的,要不哪会有你这个小崽崽呀!阿奶说着,笑出了眼雨水。吃饭的时候,阿奶说阿爸原来也是几年才搭一回钱的,管他呢。他再当大官,也不会忘记这个家的,她自己养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阿妈也笑着低声说“那是”。阿哥却说,现在可不是从前那乱年月,阿爸现在是正牌解放军的大官。阿奶沉沉脸说那又怎么样?官当到天边,他还是我的儿。急得阿妈连连赔笑说那是,那是,呃,兴许他阿爸是快回来了,攒钱做路费的吧。阿奶这才转了笑脸,给每人夹了一块大肉,说:吃,快吃,等你阿爸回家,再割4斤猪肉吃,要他当官的出钱。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越等,阿奶越老,越老,她老人家越不爱说话。只是每天太阳偏西的时候,都要牵着子青到山口大榕树下青石墩上坐着,直看到那红红脸的日头躲到翠滴滴、金闪闪的大山头后面去的时候,阿奶才牵着子青往家走。金红的晚霞从背后追过来,在祖孙俩前头映出两条长长的灰影子。

  第四年,阿奶的眼睛瞎了,她还是每天傍晚牵着6岁的子青往村口大榕树下走,只是左边又多了个两岁的重孙阿岩。阿奶虽然看不见,路却是很熟的。大榕树下的青石墩,给祖孙们的粗布裤子磨得光溜溜的。阿奶一坐下,就把瞎眼朝着太阳下山的方向(那也是山外来人的方向)。山口的风,吹得她的花白头发一飘一飘的,霞光把她的青光眼珠映得闪闪的亮。金色的光辉,洒映在阿奶爬满皱纹的脸上,飘飘花白的头发和那一动不动、犹如石雕的整个身躯,给小小子青留下终生不忘的印象。

  有一天,祖孙三人终于迎来一辆吉普车,车上下来两个解放军阿叔问林大森家怎么走?阿奶说阿森是她的儿子。两位阿叔说要到家里看一看,让阿奶上车指路。阿奶说几步路不用坐车的,走着去吧,两位阿叔就一左一右地搀着阿奶。阿奶嘴上说,哪有那么娇气,腿却有些颤颤的发软。她硬挺着,脸上笑笑的把他们领到家里。两个小家伙是坐着吉普回家的,小吉普跟在阿奶身后慢慢开着,路虽不远,可让小叔侄俩过了好一会儿车瘾。到了家,阿奶说要歇口气。两位军人让阿哥领着,在四间木板房的屋内、屋外、屋前、屋后、看着、说着地转了好几个圈。末了,又让阿哥带着到房后山坡的番薯地里看着、说着转了几个圈。回到堂屋时,阿哥脸青青的,额上、颈上青筋爆爆。他把两把好木椅让二位军人坐了,对阿嫂说了句“泡茶”。自己就闷闷地坐在阿奶旁边的小木墩上,抽起筒子水烟,那烟冒得象一条乌龙,三个人好一阵不说话。阿奶眨了眨瞎眼,说:“是、是不是阿森,叫你们来家里看看的?你们告诉他,我好,家里也都好。他添了儿媳,添了孙子,当了阿公。喏,就是那个小点的细崽,叫阿岩,是他阿爸,就是我这大孙崽起的名字。林岩。阿森他,他还没见过他们母子呢。你们,好唔好带个信儿,让阿森得空回家看看?阿青,喏,就是那个大点的细崽,也长大了,让他得空回家看看,看看,莫让阿青学他哥阿旺,二十多岁还认不得阿爸,认不得,他阿爸……。”说完,阿奶出了一口气,睁着两只瞎眼,望着她认为是客人坐的方向。她不知道,顺着她的目光,从后门望去,正是阿公那座长满青草、爬满过山龙藤的衣冠大坟。

  阿爸死了,他死在战场上,那两个送通知书的解放军阿叔说是牺牲,光荣牺牲。由他们中一个会说琼州话的阿叔念了光荣牺牲通知书,通知书是这样写的:革命军人林大森,生前系中国人民志愿军208师政治委员,政治部主任。该同志参加革命27年,历任北伐军,新四军,中国人民解放军班、排、连长及团侦察参谋、团长、师政治部主任等职。多次荣立特等及一、二、三等功。曾获多次通令嘉奖,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作出巨大贡献。该同志于1951年5月26日在抗美援朝战斗中失踪。现经查证,该同志确实光荣牺牲。特此通知。抚恤金五百元,其未成年子女由政府每月发给生活费拾元直至该子女18岁。以上两项均由地方政府办理执行。此致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南洲司令部。1955年9月30日。

  阿奶听着,听到确实光荣牺牲那句,她的身子摇了几下,问“乜荣光牺牲?”阿哥不说话,烟筒抽得咕吐咕吐。那位阿叔念完通知书,解释说,就系“过身”着“去世”着,唔过唔系一般个死着,是很光荣介死着。阿奶听他讲话,嘴越张越大,最后身子晃晃地从木墩上慢慢滑下来,倒在地上。阿哥阿嫂急忙把她抱起,放到里屋床上,后山砍柴匆匆赶回来的阿妈正好听到念通知书,听完,她手中的竹笠掉在门坎边,双手捂着嘴,低头跑进灶间,身子抖得簌簌的。这时听见阿哥呼叫阿奶,她急忙跑出,跟阿哥阿嫂一起安置好阿奶,就守在阿奶身边流泪。

  阿哥出来送两位阿叔到汽车旁,看见阿岩还扭着座位不肯下车,猛伸手抱过来狠狠拍了儿子两板屁股,交给阿嫂抱回家。两位阿叔让阿哥乘车去县武装部领取抚恤金,同时办好子青的抚养费手续。阿哥说那钱不要,子青他养得起,不用政府跟部队上操心。说着,他把子青的手牵得紧紧的,说了句“好走”,就转身往家走。两位阿叔拦住他,递过来一个小包,说是司令员跟参谋长捎来的。他们是阿爸最要好的战友,说家里有事一定去找他们,部队上一定会管的。包里有地址,有姓名,找到其中哪一个人都行。还说回去让县里一定来人办理一切善后手续,子青长大想当兵,一定去找部队。阿哥点点头,挥挥手,汽车迎着血红的晚霞开走了,卷起一条黄黄的土龙,就象现在阿爸开的这辆车后的黄土龙一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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