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照顾
/五/
走走停停，找不到出口。裴宁像是在迷宫里，在沙漠中，在深海里。
她欲言又止，百口莫辩。
元旦过后，学期也很快接近尾声。那天以后，顾怀均再也没和裴宁说过一句话。
“你最近怎么回事？”班主任把作业本按到了裴宁的桌上。
裴宁看着自己作业本上的红叉，说不出话。
15题阅读理解，她错了8题。
“都期末了，自己好好反思吧。”班主任摇了摇头，略带失望地走出了教室。
裴宁呆坐半晌，心思却不在作业本上，而在根源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控，她从来没有过这么高的错误率。她懊恼了一会儿，逃了早操，跑到了音乐楼的天台。
顾怀均的烟已经燃了大半根。
这几天她无数次偶遇顾怀均，想和他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她用什么立场去和他解释。
可她实在受不了他冷脸的样子，太影响学习。
“饭卡还你。”裴宁将东西递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顾怀均眯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的烟。
“物归原主。”她的语气竟然是几分坚定。
“你想和小爷划清界限？”顾怀均气不打一处来，“你欠我的，还得清吗？”
他将她手里的饭卡狠狠地打落。
不多时，她雪白的皮肤里就隐隐透出几道红。
顾怀均眼神一黯，女孩子真不经欺负。他开始后悔，自己下手是不是重了些。
天台上的风卷着缤纷的落叶奏着交响乐，远处操场广播里的早操声变得渺远。
只有他的一句“你欠我的，还得清吗”仍旧在空气里回放。
裴宁心里一紧，俯下身子去捡饭卡。
“我是欠你的，我会还你。”
“但是，顾怀均，你能不能别不理我。”她蹲在地上，眼尾慢慢染了红。
顾怀均将手里的烟一掷，狠狠地踩了一脚，蹲下身子恨恨地看着她。
他本来很生气，气她眼里装着别人，气她好久不来哄自己，更气她要把自己推得这么远。
他想过用最狠毒的话来刺伤她，可是那人只是眼眶发红，他的心就揪在一起，难受得不行。
他看不得她哭。
“其实，那天我是”裴宁语气哽咽，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好了，别哭了。”再哭，老子要心疼死了。他叹了叹气，伸手轻轻地替她擦去眼泪。
“你原谅我了？”裴宁红着眼怯怯地问。
“原谅？想得美。”他刮了一下眼前的人鼻子，一脸傲娇。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阅读理解都错了8题了。”女孩的语气委屈得好像遭遇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顾怀均不禁哑然失笑。
“喂，不要得寸进尺。”
“本来就是嘛。”对裴宁来说，那还真是天大的事情。
“裴宁同学，你有没有良心啊，嗯？”
她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
“不过饭卡怎么办啊？”裴宁起身，忐忑地问。
“什么怎么办，继续给爷收着。”顾怀均凑到她面前，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你是不是想偷懒，不想帮我保管了。”
裴宁退了两步，鼻尖还残留着栀子香，她红着脸结结巴巴。
其实她想的，她贪心得，连他，她都想好好保管。
他懒懒地笑，“走吧，我早饭还没吃呢。”他扯过她往食堂走。
裴宁无语，都这个点了，“可是食堂已经没有早饭了。”
“那就去小卖部，买豆浆喝。”他改了道，回头朝她笑，“很好喝的，不是吗？”
“嗯。”裴宁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那么一秒，她被他眼里的星光所诱惑。
期末考很快来临，裴宁的成绩恢复稳定，虽然数学拖了分，所幸总成绩还排在全年级第二，她已经很满足了。
顾怀均的成绩也不差，文科虽然一般，但数学满分，也排到了全年级第六。
两人站在榜单前并肩而立。
“顾怀均，下学期见。”裴宁没有看他。
“嗯，下学期见。”
两人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裴宁忽然折回来叫住了他。
“下学期，我养你。”
“嗯？”顾怀均心里一撞，挑了挑眉。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么让人误会，“我的意思是下学期我请你吃饭，毕竟这学期你也”
“嗯，没错。”
这下轮到裴宁不解。
“我养了你一学期，你不得养回来啊。”他迈开长腿，走到她身边，悄悄在她耳畔落下一句，“我等着你养我啊。”
他一字一顿，挠得她心里痒痒的。
还来不及发作，那人已经潇洒地挥挥手离去，徒留裴宁自己原地又羞又恼。
整个寒假，裴宁都在打工。除了攒下学期的学费，她还要“养”一颗星星。
她找了两份兼职，焚膏继晷地在外忙。她不喜欢留在家里，那不是她的家。
有些女孩子长大了才没有家，而有些女孩子一开始就没有家。
裴宁的父亲裴权在她九岁的时候去世，母亲沈雪霁生性自我，觉得自己养不了裴宁，于是在一个星月难见的夜晚丢下她一个人跑了。那段时间，小小的裴宁像个皮球，被各种亲戚踢来踢去，最后年迈的外婆实在看不下去，接了裴宁养在身边。
直到裴宁初三毕业，那个人间蒸发的女人才回来，强行将裴宁接到了海城，而与她同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
沈雪霁改了嫁。
其实裴宁并不反对母亲改嫁，可是母亲看男人的眼光实在太差。
听说沈雪霁是在麻将馆认识李最良的，两人天天见面，一来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一起了。
见他的第一面，裴宁便本能地不喜欢甚至于害怕这个所谓的继父，因为那人的眼里流露出的猥琐和恶心太过明显。
可沈雪霁偏偏看不见。
“裴宁，你把这个咖啡送到海城小区43号。”店长将咖啡装好，递给发怔的少女。
裴宁抱歉地接过东西，骑了小电驴，转了两圈才找到海城小区，那是一排位于海边的别墅区。
白色的房子，绿色的椰林，蓝色的海浪。
裴宁感叹了一会儿，才敲响了43号的门。
下一刻，她便愣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在门口。
敲门的是裴宁，而开门的是顾怀均。
“这是我家。”
“我做兼职。”
顾怀均勉强掀起嘴角，脸色有些异样地苍白，“不会是为了养我吧。”
裴宁没有答话，把咖啡递给他转身要走。
她一早就知道顾怀均家里有钱，但真正看到的时候，她那无聊的自卑心又开始作祟。
他和她之间，很遥远。
“裴宁。”顾怀均的脑袋一阵阵地发晕，来不及抓住那人，身子眼看就要倾倒。
“顾怀均，顾怀均，你怎么了。”裴宁吓得无措，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他，可眼前的人太高，半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肩上。
她没办法，艰难地将人拖进了房间。
十分钟后，她终于将顾怀均成功拖到了床上。
“累死我了。”裴宁看上床上不省人事的少年，撅了撅嘴，没事长那么高干嘛。
她歇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看着平时张扬肆意的少年如今这幅苍白病弱的样子，她还是于心不忍。
裴宁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额头，烫得吓人，怎么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
“算了，欠你的。”她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出了卧室。
她扫了一圈儿，这才发现，这个房子除了大，就是空。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除了啤酒和可乐，再也找不出其他。
这有钱少爷就这么过日子啊，裴宁摇摇头，出了门。
顾怀均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被厨房的香味给唤醒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耷拉着脑袋走进厨房，却看见了裴宁忙碌的身影。
昏昏沉沉的意识一下子变得清醒。
看着厨房里那人专注的样子，顾怀均的胸腔似乎被一朵又一朵的棉花填满，温软而充实。
有那么一刻，他想，就这样天荒地老就好了。
“你醒了，快来吃饭吧。”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要兼职？”
“哦，我请假了。”裴宁不以为然地将一碗白粥和一盘香菇青菜端上了桌子。
顾怀均皱了皱眉，这玩意儿能吃？爷要吃肉！
“你看什么，生病了，要吃清淡点儿。”裴宁拿筷子敲了敲顾少爷耷拉的脑袋。
顾怀均惊讶地抬起头，“你胆儿肥了？”
“少废话，你现在是病人，可打不过我。”裴宁狡黠一笑。
难得顾怀均有这么乖的时候，自己可要抓紧机会可劲儿地欺负。
“你确定？”
顾怀均穿着家居卫衣，一条休闲运动裤，整个看起来闲适懒散。
他双手插兜，笑意闲闲地坐下。
“真没别的了？”他刚刚明明都看见了。
“没了。”
“行，学坏了，会骗人了，我自己去找。”他还未及起身，便被人拦了下来。
“好了，顾少爷，我去拿。”
裴宁端出一盘虾仁炒蛋，“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不过我记得，你和鸡有关的东西都过敏，所以呢，这个，我只好自己消受了。”
她扬了扬嘴角，唇边的笑意像个颇有心计的阴谋家。
顾怀均如鲠在喉，盯着她的筷子，舔了舔上唇。
没过几秒，他便举手投降，伸出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口送进嘴里，“还不错。”
裴宁轻笑，就知道这家伙那天在骗她。
可是他，也只不过想让她吃得好一点罢了。
“只是还不错？”这简直有辱小厨娘的尊严，裴宁劈手夺过筷子，拣起盘里的食物尝了尝，白了一眼对面的人，“没品味。”
可是顾怀均不但没有反驳她，反而怔怔地盯着她手里筷子不说话。
“你怎么了？”裴宁拿筷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只是轻笑一声，“没什么，吃饭吧。”
顾怀均起身去厨房拿了另一双筷子。
裴宁瞧着他手里的筷子，呆了两秒，沉默地低头喝粥，全程没有抬过一下头。
顾怀均一开始只是勾勾嘴角，但是看着眼前姑娘的样子，他实在止不住笑意，最后笑出了声。
“你能不能别笑了。”一直闷着头的少女终于发了话，似乎有些恼的意味。
“我要走了，碗你自己洗吧。”裴宁豁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炸毛。
“别别别，我错了。”顾怀均连连道歉，又忍不住道，“裴宁，你要是想亲我，我可以勉强受着，反正我是病人，打不过你。”
“我真的要走了！”姑娘气得跺脚，转身就要离开。
“咳咳，头好晕，好难受”顾怀均见哄不好她，只好拿身体赌一赌。
果然，小姑娘还是不忍心丢下他。
“我去洗碗了。”
“不用，哪能真让你洗呢。”顾怀均笑了笑收了碗，打开厨房的水龙头。
“顾怀均，你爸妈呢。”裴宁瞧着冷冷清清的房子，不禁好奇。
水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几秒，“他们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
“这样啊。”她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低落，不再问下去。
这世界真是奇怪，父母子女的关系形形色色。有人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而孤独落寞，而有人，却因为亲人在身边，而痛苦不堪。
顾怀均是前者，而她，是后者。
裴宁帮着顾怀均处理好一切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海边的暮色是淡紫的，天空，海岸，房子，人，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没有说话，只有远处海浪哗哗的声音。
她在他身边，岁月温柔得不像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深蓝，星月升起，裴宁才向顾怀均告别。
“我给你买了蔬菜水果，还有豆浆，都在冰箱里。你喝的时候记得热一热。”
“买的药记得吃，照顾好自己。”裴宁开始像老妈子似的碎碎念，“你会不会做饭，要是不会的话，我”
顾怀均夺了她的话音，“我不会，你给我做。”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来，冰箱里的菜要烂掉了。”
裴宁抵着脑袋思考一会儿，点了点头，“行吧，那从明天开始，我来给你做饭。”
“嗯，好，我送你回去。”
裴宁瞧了一眼他的房子，垂了脑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你别送我，回去好好休息。”
从那个房子里走出来那一刻，她又落回了现实，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那个肮脏破碎的所谓的家。
她逃也似的跑了出来，骑上小电驴，远远地将海岸线抛在身后，也将追出来的顾怀均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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