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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威逼


  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如同敲击在冯少棠的心坎上,令她的心脏越跳越快。她不舒服的挪了挪身子,便触碰到了父亲仍然在颤抖的后背。父亲也在害怕!意识到这点,不知怎么,她心中反倒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孙锐的举动出人意料之外,虽说他是为了改道不得不除掉黄祥,但之后的冷漠却令冯少棠骨子里发寒。对长期相处的老搭档,竟然能说砍便砍,事后还在尸身上抹干血迹,丝毫没有后悔和遗憾,这哪里是个普通衙役?

  孙锐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昨儿晚上他说的话此刻冯少棠不敢再相信了,他此行也绝对不是护送他们父女俩这么简单。

  冯少棠望了眼前方牵着驴子的背影,心中越发感觉不妙。她留意到了个细节:孙锐杀掉了黄祥之后,竟然没有好生安顿尸体,起码没有将尸体上关于衙役的标识去除,就任凭尸体穿着衙役服饰大刺刺的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知道这还没到眉山呢!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黄祥的尸体很快便会被人发现报官,不出几日便会牵出他们冯家父女失踪的事。

  若真是如孙锐所言,他的目的是帮助他们父女逃亡西北,那起码应该隐藏黄祥已死的消息。这样逃亡路上才能拖延时日,减少追兵。可孙锐这举动反倒像是特意做给什么人看,那么嚣张肆意!

  劫囚,失踪,示众……几条线在冯少棠脑海里盘旋了个来回,突然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

  刘名权!最终所有的线索还应该归于刘名权身上!

  孙锐昨晚所说唯有一事不会有假,那就是掏出来证明身份的玉,毕竟父亲和刘名权输赢棋局是非常私密的事。也就是说孙锐是刘名权的人是毫无疑问的。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视同是刘名权的授意,刘名权故意让人在眉山之前劫走他们父女俩,只会是涉及政治利益,绝不会有其他!

  反过来思索,他们父女俩在眉山之前便失踪,朝堂上谁会得益?谁会受损?

  冯少堂这般推断很快便得出了结论。既然是张文举向皇上施压罢庶父亲的,如今他们父女一出京后不久就被歹人劫走,最被动的自然也是张文举!

  要知道同样是除掉他们父女,在眉山之前动手和之后动手却是大大不同的,后者大可以推脱在盗匪身上,而前者张文举则免不了会成为众矢之地,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心狠手辣,不但逼皇上罢免冯阁老,还要斩草除根,在流放路上就迫不及待的灭了冯家男丁。皇上被逼推出自己的老师顶锅,心里也不会没有怨言,若认定了他们父女死在张文举手里,今后帝相不和恐成定局。

  父亲之前所以说眉山之前无碍,就是心知张文举起码会做面子功夫,让人拿不到直接的把柄。

  而若是帝相不和,投靠张文举的刘名权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虽然是张派系的人,却又不全然是张的人,届时他只需打出为恩师平反的旗号,和张文举划清界限,定然能赢得皇上的好感,说不得还能取张文举而代之!

  至于他们父女的性命,恐怕就是刘名权的晋升阶了,绝对不可能留下。眼前这刽子手般的孙锐,杀他们父女俩还不和杀鸡般轻易?

  想到这里,冯少棠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她不由自主的把包裹拽在手中。

  “且看着吧。”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冯少棠的思路。冯阁老脸色灰败的叹息道,满带惋惜的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驴车踢踏向前,冯家父女没有再问去哪里,孙锐也像是懒于应付般没有解释。

  约莫行了有一个多时辰,天已经擦黑了。孙锐一拐车驾,沿着土路进入了个村落。

  说是个村,其实不过三五间搭建在一处的茅草房子,黑压压的窗户没有灯火,只怕村民早就被驱散了,是个无人烟的荒村。孙锐赶着驴车在其中一间敞屋前停下,语气仍旧颇为恭敬的道:“阁老,地方到了,麻烦您移步下车吧。”

  冯秉忠这会儿也不问这儿是什么地方,他只带着冯少棠默不作声的下了车。

  转身之间,敞屋灯火已经燃起,一高大的黑影逆光走出屋子,站在台阶上,冲着父女俩张开双臂。

  “先生一路辛苦,学生备好了酒席,给先生洗尘。”那人从暗处走来,俊脸笑容璀璨,姿态恭敬而热情。

  冯阁老沉默了片刻,最终叹息般的道:“奉华,你怎么来了?”

  冯少棠心中一沉,果然幕后黑手就是刘名权!很不幸她猜对了……

  “为先生送行,学生怎么能不来?我们别光站着说话,良辰美景,不如进屋边吃边谈。”刘名权挽住冯秉忠的手臂,与孙锐一道,一左一右将冯秉忠往屋里带。

  冯少棠因为年幼,并不被人重视,她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站了片刻,逐渐镇定下心神。如果只是简单的想杀了他们父女造势,不如方才杀黄祥时一并动手,他们父女的尸体摆在管道上,才能给张文举身上蹭上洗不掉的锅灰,又何苦驾车跑这荒村来?

  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刘名权别有所图,他们父女俩也就多了几分生还的机会!如今父亲被持,若想有什么机会逃出生天,只怕还要靠自己了,可不能再害怕!害怕也不顶用!她心里暗暗的说,接着她趁人不备,回身在车上包裹里摸出一物塞入怀中,方才迈步随着众人走进了茅草屋,同时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茅草屋里显然已经整顿过了,地上铺了毡毯,屋子中央摆了张与屋子风格迥异的八仙桌,上面鱼虾肉蟹,丰盛的酒席还冒着热气。

  孙锐一言不发的在冯秉忠一侧坐下,与刘名权两人把冯秉忠夹在了中间。冯少棠在桌子下首寻了个席位坐下,扫了一遍桌上的饭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押送路上吃得饱已是皇恩,哪里还有好菜?加上之前被抄家,她至少有大半个月没见荤腥了。见没人在意她一个孩子,冯少棠自行盛了饭,默默的吃起来,反正他们父女都已经落在刘名权手里了,刘名权自然是没必要做在饭菜里下药这类下作事。她一边忙着填饱自己肚子,一边竖起耳朵凝听着屋里几个大人的对话。

  刘名权拉着冯秉忠在首座落座,满杯倒上酒,躬身递给冯秉忠:“学生先要给先生赔罪,学生投于张文举麾下,虽确有隐情,却未事先请示先生,到底是理亏的。”

  冯阁老静静的接过酒,垂头也不瞧刘名权,他闻了闻酒香,一仰头干尽了杯中酒。随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毫不客气的夹菜扒饭:“请示什么的倒也不用再提了,赔罪也大可不必,你如今也是吏部侍郎了,我一个下野的老头子难道还能束着你吗?”

  “瞧先生说的!”刘名权赔笑道,“难不成还在生学生的气?学生也确实没有法子啊,天下人都知晓刘某是先生的门生,先生一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学生也是为了保存实力,才伪投于张文举麾下的,先生可能谅解?”

  “老夫谅解与否又有何重要?”

  “当然重要!”刘名权夹了一筷子鱼腹到冯秉忠碗里,“学生可以负天下骂名,却不能任由先生误会。学生能有今日都是先生帮扶的缘故,先生的理想便是学生的理想,先生可以舍生取义,为了太平盛世不惜身陨,学生自然也是同样的。若先生都不能理解学生,学生忍辱负重又有什么意思呢?”

  冯少棠闻言,心中疑虑重生,只要杀掉他们父女俩,造成半路劫杀的痕迹,刘名权就足以栽赃张文举,坐享余利了,他又何苦折腾这么一出赔罪酒来?这完全说不通啊!

  却见父亲也神色纠结,沉吟着一直未开口。冯少棠想了想,顺势夹了一个鸡腿到父亲碗里,故作天真的笑道:“爹,吃鸡腿!这鸡腿可香呢!”

  刘名权扫了她一眼,见她年纪尚幼,便没太在意,只随口夸赞道:“小公子可真是孝顺。”

  冯秉忠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将诧异掩去,他夹起鸡腿咬了一口,轻声赞道:“恩,确实用心了。”

  这话也不知是说鸡腿烧的用心,还是刘名权布置用心,落在了刘名权耳朵里,倒像是老人松了口给了回转余地。

  “先生此去西北经年,朝中便是张文举的天下了。”刘名权徐徐劝道,“学生屈身其下,人微言轻,只怕不能顾得周全,先生若是还有什么交代,还请尽数吩咐了才是。”

  “这……”冯秉忠不禁沉吟,他离开京都的时候,确实留有后手,安排了不少事务。清流中、新进官员中都有他的人,是为了三五年后复起埋下的伏笔,可对于刘名权却是没有考虑过,得意门生背叛师门,他恨且来不及,那里还会将他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呢?如今方得知刘名权并非真心投靠张文举,倒是可省却他不少麻烦……

  冯少棠却心中豁然开朗,她瞧着刘名权貌似谦恭实则隐约透着急迫的表情,已然猜到了他此行的用意了。

  不错,仅仅是道歉取得谅解,又何必将他父女俩劫持到荒郊野岭来?刘名权分明是想套出父亲在京都的剩余势力,好纳为己用!也不知父亲会不会顾念旧情,被他的虚情假意诓骗了去!

  “爹,喝汤,汤很鲜呢。”她盛了一碗汤,端给冯阁老,打断了冯阁老到嘴的话,随后又顺势给刘名权和孙锐也各盛了一碗汤:“两位叔叔也喝汤。”

  刘名权早已看出了冯秉忠在犹豫,他自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尚未到撕破脸的份上。于是他冲孙锐使了个眼色,十分承情的接过汤碗,喝了几口方道:“真是个乖孩子,你自己吃饱了吗?菜可和你胃口?”

  冯少棠双眼眯成了月牙,鼓着小脸道:“吃饱了,都吃撑了。”

  “吃饱了就好!”刘名权满脸和善的摸了摸她的头。抬眼冲冯秉忠又道:“学生伪投于张文举,不得不依其指示行事。若是不了解先生的安排,做错了什么岂不是罪过?学生好歹在吏部,等张文举在朝中排除异己的时候,学生至少得知道哪些人必须保下来才是啊。其实先生将事务尽托那两位弟子,倒不如托给学生,学生的能力和官职应该足以应对先生不在这三五年的情况了。”

  冯秉忠这回也回过味来了,少棠打了个岔,刘名权还孜孜不倦的盘问京都事务,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此事必有蹊跷。他方才还心动要不要将计划说与刘名权知晓,毕竟刘才是他的得意门生,可此刻却打消了这念头。

  “毕竟一应事项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再做变更,只怕不妥。不如就这样罢,你回去与梁昊暗中接触,一切以梁昊马首是瞻便是。”冯阁老改口道。

  刘名权变了脸色,他没想到话说道这份上了,冯秉忠竟然让他以旁人马首是瞻!户部侍郎梁昊算什么东西?他为冯秉忠门生时一直排在梁昊之前,什么时候轮到梁昊说话了?那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张文举第一个要收拾的人!

  “先生可是还在疑我?”他面带不悦的问道。

  “并不是疑你,”冯秉忠道,“只是你既然面上已经入了张文举的门,行事到底不便,若露了破绽只怕害了你,不如以静制动就好。”

  刘名权听到这里,突然啪的摔下筷子,站起身道:“先生之后,当以我刘名权为清流第一人。吏部尚书明年即将致仕,借着张文举之势,我刘某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尚书指日可待。等我在尚书任上熬上两年,再入了阁,便可效仿张文举扳倒先生之举扳倒张文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生想想难道不觉得畅快吗?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先生远在西北,朝中局势千变万化,还是得有个得力的人主持大局才是,刘某不才,比起梁昊那还是强上许多的吧?先生何故弃我而选他呢?”

  话虽还是劝说,语气却已强硬了不少,再加上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撕破了谦恭的表象,刘名权威逼之态已然展露无余。

  见冯阁老还在犹豫,不肯妥协。刘名权又冲在旁的孙锐使了个眼色,孙锐一把抓住冯少棠的后领,将她提溜到了身旁。冯少棠假装挣扎了两下,丝毫不起作用,要知道面对孙锐这般成年壮汉,她一个七岁不到的丫头哪里又能轻易脱身?她暗暗盘算着时间,狠狠一咬嘴唇,哇哇大哭起来。

  无论是刘名权孙锐,还是她亲爹冯秉忠都没有觉得异常,毕竟一个六岁的娃娃,突然被刚刚还笑着摸她脑袋的大人抓住拎起来,也要被吓得大哭的。

  冯秉忠的脸色变了:“奉华你这是在逼老夫?”

  “哈哈哈,”刘名权大笑起来,“就当是学生在逼先生好了,反正都是为了太平盛世,为了辅佐圣主,先生为之和学生为之又有何分别?以先生之龄三五年后即便是复起,也是风烛残年了,还不如干脆就此带着令公子归隐,此事学生一定给先生安排妥当、不留痕迹,先生在乡野当着田舍翁,瞧着学生替您达成宏愿不也是极好的吗?何苦还非要劳心劳力、亲力亲为呢?”

  冯秉忠大怒,脸色铁青道:“若老夫偏不依你又如何?”

  “那就对不起了,反正先生和公子都是在充军路上‘遇盗被杀’,真死还是假死还不都在先生一念之间?先生不如好生想想,令公子少年聪颖,风华正茂,听说又是冯家一脉单传,若是早夭了,还真是令人遗憾呢!”

  这话一出口,冯少棠只觉得脖子上的力道都紧了几分,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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