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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争屋


  流刑者不入城,充军同样,路上是不会进驻城镇的。一来是减少犯人逃跑的可能性,二来也是为了缩减路途费用。

  驿站设在城外官道旁,并不难寻。衙役孙锐与驿宰交换了火牌,却被告知没有屋子了。

  “怎么会没地儿住呢?”黄祥满脸疑惑的冲着驿宰道,“郭老儿你莫要唬俺,俺们兄弟俩每年少说往来你这里三五遭,你这什么时候火爆的没屋子过?往前赶半日便可达津州,往回赶也是京都,快马一日便可打你这儿直接过去。若不是我们押解犯官的,谁愿意住你这儿啊?难不成今儿你这里住满了犯人不成?”

  冯少棠抱着个包裹,跟着父亲后面进了驿站,听到黄祥和驿宰的争执,不觉竖起了耳朵。头一站就没地方住?这倒霉的充军路上还能更奇葩点吗?

  “那倒是没有,”郭驿宰苦笑着摊手道,“可……有位大人,是赴京上任的,他刚巧带着家眷亲随住进来了。他家上下人口不少,能住的地方都安排了,连马厩里都睡了几个随从呢!黄大兄弟,不是我老郭故意为难你,你也知道我这驿站里里外外也就一间厅堂,三间屋,你们这带着犯人,我总不好安排犯人和旁人合住吧?万一出了纰漏我可担待不起!。

  “京官?赴京上任的京官住你这驿站?”黄祥吃惊的瞪圆了牛眼,他瞥了眼旁边同样吃惊的孙锐,忍不住又道:“没啥家底的能当上京官?有家底谁还为了省几个铜板的房钱住你这?”

  冯少棠也觉得纳闷,驿站主要是为传递文书或情报的官员和押解犯人的衙役们准备的,因此驿站的条件也十分简陋。当然,无论是报信的人也好还是衙役们也好,对于这种不用掏钱的简陋住宿自然无所谓,可通常往来上任的官员却不会这么不讲究,又不是真的要装作两袖清风,说出去也丢份。除非荒郊野岭,实在是找不到城镇落脚,一般官员是不会选择驿站过夜的,更何况此处驿站距离京都已经不算远了,脚程快点的完全没有必要在此蜗居一夜。

  “这不……还就是有人来了吗?”驿宰扭吧着脸,压低了嗓门道,“不但来了,还滞留了好几日呢!往前用不着一天便能进京,可他就是不走,我老郭又能有什么办法?”

  说话间,那位传说中‘就是不走’的京官已经踏着急促的步伐,从楼梯上下来了。

  下楼这人身材矮胖,着一身暗红色补服,衬得他黝黑的脸如同锅底。胖子急匆匆行至楼梯口,方整了整衣襟摆出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冲众人走来。

  “好久不见啊!冯阁老。”他露出满口黄牙,曵着眼,满脸小人得志的笑容。

  冯少棠心中一动,原道是冲着父亲来的呀!

  黄祥、孙锐和郭姓驿宰恍然大悟般将视线聚焦到了冯秉忠身上,冯阁老这才抬起头,带着十分疏离,九分轻蔑,上下打量了翻矮胖子,邹起眉道:“恕老夫眼拙,阁下是谁?”

  胖子脸上的得意如同被一拳头击得粉碎,僵直了片刻,他脑门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冯少棠抬手捂嘴,却还是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这一笑瞬间点着了火、药桶。

  “好你个冯老儿!”胖子干脆撕破脸,几乎是指着冯秉忠的鼻子骂道,“我客气喊你一声阁老,你就真以为你还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吗?当年你把我排挤出京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户部有我王坤,就犹如米缸养硕鼠’。可现在瞧瞧?,你冯老儿不也守不住这米缸了?”

  说到这里,胖子王坤掩不住的得意劲又冒出来了:“你苦心经营了十年,竟落得个抄家充军的下场,皇上却复起我王坤回户部坐镇!我特特的守在你充军路上的第一家驿站,就是想体会一把当面从你手里夺权的快感!”

  “如今感觉可好?”却见冯阁老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问道。

  “如伏夏饮冰,浑身舒爽!”胖子眯缝起眼,面带狞笑的凑近冯阁老:“回想当年的我,再瞧瞧现在的你,那真是乾坤倒转、天壤之别啊!我永远忘不了当年你驳斥我时的眼神!我王坤好歹也是洪熙二年的一甲进士,寒窗苦读数十年才好不容易得了个七品给事中的职位,不过就是收了广南捐驿的三千贯,就被你楸出来说事,一杆抹到底!硕鼠!贪三千贯就是硕鼠?那朝野上贪的比我王坤多得多的人,你怎么不问?”

  “老夫只管户部人事。”冯秉忠平声静气的回道。

  “哼哼!”王胖子气笑数声,咬牙切齿道,“现在你可没资格问户部人事了!看看你,没了朝服顶戴,手缠草绳的模样,真叫我心中快慰!”

  在旁的冯少棠越发忍不住笑意了,她还以为碰上整治他们父女俩的人了呢!没想到不过是个傻缺,为了报过去的一箭之仇,蹲守在破驿站里熬着,最终好容易见了父亲,也就是图嘴上痛快。这等智商,难怪当年会败在父亲手里。

  虽然她并不清楚父亲与王坤之间的恩怨,毕竟发生时间已经太过久远,父亲不曾提过。但父亲常说,古往今来为官必备之能便是城府。城府意味着心中所想不能流于言表,更不能被人瞧出来!一个为了图心中痛快而肆意妄为,图一时快慰的人,在官场上那是走不远的。

  果然,王胖子的饮冰舒爽还未持续多久,却见冯秉忠捻须笑道:“老夫离开户部的时候曾交代左侍郎梁昊一件事:户部年久失修,放不下那许多卷册,老夫让他把历年的细帐好生清理清理,只留必要的总帐,其他该烧了的都烧了。原本还担心他时间不够,毕竟户部关系紧要,皇上不会让尚书之职久缺,如今看来却是老夫多操心了。”

  王胖子闻言张大了嘴巴,甚至都忘记了合拢,黝黑的脸似乎也透出些许苍白来。他的上位其实说白了并不是因为皇上的信任,而是被世家大族推举出来的。

  张文举张阁老通告他赴京上任的信中就明示了他该怎么做,被冯秉忠抽血割肉的世家豪门急于从户部捞回自己的损失,那些被罚没的钱财、认捐的供钱要么退回本家,要么就需以专营权、承办权的方式补偿给各大世家豪门。

  可补给谁多,补给谁少,那都是要凭着户部细帐的。一旦这些豪门知晓户部拿不出细帐,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态,必然会狮子大开口!谁家还会甘心只拿回自己损失的那部分?届时针对专营承办这些权利的战火将会烧的整个皇城崩裂!

  旁观的冯少棠也很快明白了这里面的玄机,其实说到底,利益的纷争是永无止境的,世家豪门在面对父亲这个共同敌人的时候尚能团结成一股绳,而当扳倒了父亲之后,为了瓜分利益,狗咬狗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父亲烧掉户部细帐,便是将矛盾提前引发了。

  这简直就是把新任户部尚书架在火上烤啊!

  王胖子指着冯秉忠的鼻子“年久失修?年久失修个屁!你……你……”他拖了几声,愣是气得没能把话说完。王胖子突然如同被拔了毛的鸡一般,转身直奔楼梯,冲楼上高叫道:“琴娘!赶紧让所有人起来!马上收拾行李赴京!我……我先行一步。”说罢便飞奔出驿站,扯了门口拴着的马,扑腾了三五回方挣扎上马背,绝尘而去。

  黄孙郭三人自然没听明白,也无法理解为何已经被贬谪的冯阁老,只是声称烧掉了几本帐册,就能让得意洋洋的新任尚书如火烧了屁股般奔走。

  楼上却传来了叮铃咣当的声音,夹着孩童的哭叫女人的嘶骂,真是好不热闹。

  冯秉忠笑着冲郭驿宰道:“如今可有屋子住了?”

  “有……有了。”郭头儿回过神来,摸了把额头的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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