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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葬礼


  屋子里光线昏暗,自从家里的下人跑的跑,发卖的发卖,上灯、洒扫这些个杂事就没人做了。当然,家都被抄了,其他自然是无所谓的。冯少兰面无表情的望着打磨光滑的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过了片刻裂开嘴摆了个笑脸。

  整齐的贝齿在镜像中显现出来,令她心中一阵松快。

  多久没这么笑过了?

  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自打她过了三岁,就被奶嬷嬷时时提点着规矩。笑应该如何笑,走应该如何走,就连坐着躺着也是一刻不能落了身份的。对于保留着前世记忆的她而言,这种提点简直丝毫没有人权,令人忍无可忍!

  然而此刻,她需要的是学会男子自然畅快的做派,露齿而笑不过是个起点。

  她将自己左右的头发拢上去,束成髻,留下后脑发尾束不上去的披发,六七岁总角年龄的男孩女孩,发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冯少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圆润润的婴儿肥还未褪去,胖乎乎的小脸上面一双眼眸眼尾上吊。她眯起眼睛,锐利的眼神毕露锋芒,不是杏眼的双眸剪秋水,也没有桃花眼的一笑百媚生,却最能展露出这壳子内里的灵魂。

  穿上男装,确实与冯少棠有七八分相似,活脱脱就是个男孩子,甚至相比起身体羸弱的少棠,她才更像是冯家傲骨铮铮的嫡子。

  “姐姐”身后传来了少年稚嫩的声音,“你为什么要穿男装?”

  冯少兰回过头,望着衣衫凌乱的站在门口的弟弟,张了张嘴,却最终将话在嘴里打了个旋,又吞回了肚子里。

  六岁的少棠比同龄人要矮上许多,他骨架瘦小,脸上也没有余肉,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药味,这并不奇怪,冯家鼎盛的时候,一年花在他身上的药钱都要上千贯钱,也不知道如今被抄了家,以后要如何才能维系?

  “为什么姨娘她们非要逼我换上襦裙?”少年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两坨不健康的红晕,说完他激动的咳嗽数声,无力的依靠在门框上,“我娘尸骨未寒,为人子者理当扶灵主丧,我应该是要摔盆的啊!为什么她们都不让我去?”

  因为正是借着给你娘办丧事,冯家上下才能晚上几日充军入教坊,父亲桃李代僵的计划才能实施,所以抛头露面哭灵摔盆的自然不能再是你。

  真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少兰斟酌措辞道:“因为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冯少棠。而我也不再是冯少兰,按照父亲的意思,我们必须相互调换。”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调换!?”少年难掩的悲愤几乎就要破胸而出,自三岁起熟读儒家经典的孩子,如今对于自己被剥夺为母亲摔盆的权利,简直无法理解。

  “为了我。”少兰挺直了脖子,“我身为冯家的长女,如今已到七岁,七岁男女不同席,我若是进入教坊,家族颜面何存?所以我俩必须相互调换,你一个男孩子,在教坊里待上几年,却也是不妨碍的。等将来父亲平反复起了,道明此事,我冯家的名声才能无损!我明白你想为母亲摔盆的心,但相比起家族的荣辱,你个人的孝道难道更为重要吗?”

  少年仿佛被猛打了一拳般,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愤怒的神情也渐渐被迷茫所取代了。

  冯少兰几乎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父亲说了,多则三年、少则五年,必将复起。你今年才六岁,三年五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幼学之年便能换回本位。你我身为冯家子孙,为了家族声誉,又有什么不能牺牲的?换而言之,你娘之所以……就是因为她将冯家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若是最终我还是入了教坊,即便我只有七岁,冯家的名声那也是没有了,你娘就等同于白白送了命,这其中取舍你觉得当如何行事?”

  冯少棠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他幼小心灵里的种种不可理解统统化作了委屈和无奈,不错,真正关系到冯家声望的人只有他、姐姐妹妹和父亲母亲,父亲的姨娘们都是无干的。她母亲为了不入教坊宁可碰死堂上,难道此刻他能违背父亲的计划行事,逼着姐姐也自缢么?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少年瘦削的肩膀仿佛塌了一层般松软下来,他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一声不吭的奔出了屋去。

  小孩子终究是好骗的,冯少兰长吁口气,所有可能反对的人都已经妥协了,大事已定,便不会再生变数矣。

  ****************

  之后的几天,时间过的飞快。

  天家法外开恩,延期行刑,准许先办丧事,但并不代表着冯家主母的丧事还能获得应有的排场。

  法事自然是不用做了的,吊唁的时间也缩减成了三天。冯少兰顶着孝子的白幡坐在灵盆前,亲眼目睹打宫中来的大太监操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宣布宛如羞辱般的恩典。

  父亲低垂着头颅,嘴中反复无声叨念着张文举三个字,就仿佛要将对于权相张文举的愤恨铭刻在骨髓里。

  然而以冯少兰的心态,却无法理解父亲的恨意。她没有父亲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她只知道太监是皇上的太监,圣旨是皇上的圣旨,在权臣压迫下方行使的裁决,也无法掩盖父亲已经被皇上抛弃的事实。

  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借口。

  冯少兰虽然生于内宅,长于内宅,但对于冯家所发生的灾难,却并不是一无所知。自打弟弟不到五岁,便展示出过人的文采天赋后,父亲就总喜欢将朝堂上的事说给他们姐弟听,也不知道‘神童’弟弟听进去了多少,但至少转生后心智成熟的冯少兰却是听明白了,在她看来,父亲政坛失势,被贬官流放,简直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父亲出身清流,推崇轻徭薄税,无为之治,当今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身为东宫太傅的父亲就以自己的政治思想影响着他、教导着他,以图辅佐出他心目中的圣君,创造他毕生追求的太平盛世。

  皇上亲政之后,立刻拜父亲为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掌管全国田粮赋税。父亲励精图治十年,不负众望的将国库经营的越发充盈。然而一个农耕国家,要想轻徭薄赋,大肆减少平民税负,又要充盈国库,维系每年朝廷正常的开销,军队的军费以及时不时的赈灾花费,那么被剥夺财富的便只有上层阶级。

  张文举便是借助着上层阶级的愤怒崛起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四大顾命大臣之一,甚至排位还处于父亲的后面。

  世上没有一件事情不需要付出代价,仁政其实比苛政付出的代价更大。在父亲的帮扶下,皇帝换取了明君的称号,而主持户部的父亲却得罪了太多的人,最终的结果便是被顶不住压力的皇帝扔出去,背了黑锅而已。张文举固然是迫害冯家的牵头人,但即便没有张文举,也会有王文举、宋文举,父亲该恨其实另有其人,只是以他的价值观根本无法承认罢了。

  三年或者五年,多像是最后的安慰剂。

  户部的钱粮是为皇上赚的,一个铜板都没有流进冯家的口袋。身为清流魁首,廉洁自律的父亲压根不会做出公饱私囊的事儿。冯家积累百余年的三代官身,直至抄家前不过住着三进的院子,家奴下人不超过二十人。

  最终却连这可怜巴巴的三进院落和二十家奴都没能留下来。

  若不是父亲担任户部尚书时,一直对西北戊边的李大元帅有求必应,供粮供钱毫不手软,只怕如今他都不会有条充军的退路。

  然而通向这条退路的过程却充满了无限危险。

  在京城里,皇帝的眼皮底下,张文举和他背后的势力自然不能轻举妄动,但只要出了京城,通往西北的路上便理所当然的会出现无数的强盗。文臣冯秉忠及其幼子的性命又能有多少的保障呢?即便是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意外。

  而已经抛弃了父亲的皇帝陛下,对于既成事实的意外除了发顿火,只怕也难以付出更多的感情。

  所以要活下来,除了他们父女自己,还能指望谁?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身,一直身处于和平环境中的冯少兰,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免不了会产生恐惧,但恐惧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夹带着些许兴奋,就当是通往自由的战斗吧,相比起深陷教坊被人控制一生,她宁可战斗着去死!

  当然,眼前她要努力的则是如何活下来!

  往灵盆里添上一把冥纸,凝望着被火舌吞没的苍白。冯少兰突然听到父亲压低了嗓门的声音。

  “为父已经使人将消息送往西北李大帅处,可惜从京都去往西北快马单程得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一来一去近两个月,宫里是不可能留着我们在京都等人来接的,等头七过了,刑部就会催促我们上路,你可得先做好准备。”

  冯少兰回过神,低声回了句:“是。”

  “张老儿就算再想要我们父女的性命,也不会急于动手,更不会选择京都附近,所以至少眉山以内的押送路上,我们的安全无忧,等出了眉山,地广人稀、盗贼频频的地方,危险就会来临。”父亲又道。

  冯少兰点点头,问道:“从京都到眉山有几日路程?”

  父亲似乎很满意她抓住了关键,柔声道:“脚程快十日便到,慢些则需要十五日。”

  他们自然是慢的,押送路上能拖便拖,毫无疑问。

  可即便如此,还需拖延二十多日才有机会与来迎的李家军汇合啊!

  “到了眉山,我们就甩开衙役,躲进山里去。”

  冯少兰:“……”

  老爹!您确信这是筹划周全的逃亡计划吗?不是您随意胡乱拼凑起来的?在这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更不可能定位的时代,两拨人迎面走岔了是经常的事,要躲避追兵,行迹本就遮遮掩掩,逃进山里还怎么和李家军汇合?

  再者他们如何能甩开衙役?父亲一介文弱书生,她还是个未成年,就算是成年男犯都难以在流放充军路上逃脱,那他俩又当如何?

  即便他们成功逃进眉山,又要如何坚持十多天?眉山可不是京都城郊供人游玩的小山,而是真正的荒郊野岭,不说虎豹猛禽,万一真遇到个强人盗匪,那就真个是要丧命盗手了!

  “少兰,你放心,为父为官多年,清正廉明,忠君体国,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定会眷顾我们父女俩的,我们一定能平安抵达西北!”

  老爹,您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并不意味着老天爷就会眷顾,否则冯家哪来的抄家流放?您这计划真是漏洞百出,稍有不慎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老爹你这样真的会玩脱的!

  可最终冯少兰望着父亲憔悴的面庞,想了想还是将质疑吞回了肚里,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她很明白,就这漏洞百出的计划,恐怕已经是现下唯一能实施的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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