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五、乱（十七）
龙落城，皇城内。
此时，已是暴雨倾盆。
雨点越来越大，已经逐渐连成了线。每个人的衣服，此时都已经被大雨彻底打湿。衣服上和脸上的血渍，也慢慢地被雨水冲刷到地上的，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的水洼当中，一缕缕地荡漾开，然后被瓢泼大雨打碎，溅起再次散落。
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在盯着，雨幕中已经逐渐模糊的，爱德华身旁的男子，脸颊上流下来的鲜血。
“你瞧。是真的唷。要不要我再割一道”
爱德华手上的小刀在指尖不断旋转飞舞着，转出一个又一个的刀花，然后刀尖“刷”地一下，又停留在了陆天行的脸上。小露再次发出尖叫“不要”
“喔，我没事，我，还没事情。小露，你，为什么哭啊不要哭，不要哭，听话，听话。”
陆天行看上去反应确实有些迟钝，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脸上的伤口一般，只是缓慢地露出了些许担忧的神色，又仿佛用了十分大的力气，才挤出了一个，想让小露放心的笑容，在雨幕中有些模糊扭曲，像是鬼脸一般。
但并没有人笑出来。
小露的哭声更大了，甚至已经嘶哑，有些断断续续，被几个女孩子死死按在地上，却依然拼了命，沾满泥水的手在地上拼命地抠着，在泥潭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爪印。
陆霖站在她身边，却像是没听到看到小露此时情况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爱德华。
不带任何感情的语句，从他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了出来。
“他是假的。没有戴人皮面具，而是采取了化妆的方式。”
“喔你意思是，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只听人提过他的家伙，然后花尽心思找了一个和你父亲长相特别相像、然后声音也一模一样的人，专门化了妆，然后带到这里来骗你拜托了陆霖，你”
爱德华一边说着，一边脸上露出了，好像听到什么十分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的诧异表情，手上的小刀“啪”地一声反握在了手中，然后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快速地，从陆天行的脸上刮下
“不”
小露再次尖叫一声，单手向前使劲一伸，然后向着前方倒在了泥水里。
然而，并没有众人想象的，血肉模糊的情况出现。
“陆霖你给我看清楚我这把刀子，刚才可是使劲从他脸上向下刮下去的汗毛都刮掉了一层呸”
爱德华拿起小刀，在自己眼前一晃，然后露出厌恶表情地一吹“他的脸上一点儿粉都没有一点儿用来伪装的化妆都没有我看你还怎么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你在这里睁着眼睛说胡话他哪里不是你的父亲陆天行了陆霖你再胡说，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就像是应和着爱德华的话语一般，陆天行顿了顿，目光也投向了陆霖，张开了口“儿子啊，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陆天行啊，陆家家主，你的父亲才从外面，筹集够了资金，跋山涉水才回来的啊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这几天，都是这个叫做爱德华的，在照顾我，多谢他照顾我了啊”
“不。他不是陆天行。不是我的父亲。”
隔着雨幕，陆霖望着前面的，如同小丑一般跳来跳去的爱德华，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加强自己观点一样，陆霖停了停，又继续冷冷地强调道“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方法。撕不下来的人皮面具也好，十分精妙的化妆也好，亦或是用了什么天赋、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都以为他是我父亲也好，总之，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和小露的父亲，现在应该还在外面，为了这个陆家打拼，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对。不可能。”
“陆霖都说了，那个不是他父亲陆天行，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站在陆霖身旁的郝云，突然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声
“走啊快走啊”
几个女孩子也都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拖着小露的身体，将小露强行拖了起来，按在了马车上，还用绳子将已经全身泥浆、脏兮兮不成人形的少女使劲捆了起来，众人一声吆喝，开始向着城墙外退去。
“陆霖，好好你个陆霖，我承认，你比我想的还厉害，还绝情”
陆霖见所有人都开始离开了，最后望了一眼开始夸张尖叫的爱德华，转过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而在陆霖最后转过头的一刹那，眼中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爱德华手中的小刀，向着斜上方方向，带着一道血花，快速地一上扬。
这一幕，定格在模糊了视线的雨水中。
小露最后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昏倒了过去。
在陆霖身后，逐渐响起了女声悠扬空灵的吟唱声音。
像是在为某个人送行。
北方荒原上。
同样是，已经模糊了视线的倾盆大雨。
无数的血红色身影，在阴沉的瓢泼大雨下，向着唯一被阳光照耀的那一方小天地，逐渐地靠去，动作并不快，似乎还在试图协调起来彼此之间的行动和配合。
只是在刚才男子一脚踏下之后，即便知道自己这边占据了绝对的数量优势，所有的血人，都向后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如同被这一脚的威势所震推一般。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雨滴不停地向下落下，所有的血红色身影，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整齐划一
若是从天上向下望去，看上去就像红色的潮水般，想要吞噬淹没，仅有的那一小块土地
“有点麻烦啊。”
面对着经过了自己“一脚之威”，却依然向着自己快步由走变跑，冲来的十万血人，站在阳光与暴雨分界线外，如同门神一般的王二，轻轻感慨了一句。
“是呀。”
半坐在他身后的红衣女子轻声附和道，还不忘补上一句“那你到底有没有方法能不能对付”
“当然可以。只是稍微麻烦一些罢了。”
似是对女子的疑问有些不满，男子轻轻哼了一声。
“你死定了别吓唬人你们都死定了死定了”
天上的头颅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彻底丧失了最开始那样的自信，而开始有些不顾形象；随着奇怪模样头颅，三张口同时发出的一声尖叫，终于，所有的血人，同一时间张开了朦胧一片脸上的口，同时发出阵阵如同狼嚎般的尖啸，同一时间跃了起来，向着漩涡正中央的两人，扑了过去
一瞬间，漫天的红，甚至遮盖住了雨帘，遮盖住了始终阴沉的天空
“这可真是难办啊。”
望着鬼哭狼嚎，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场景，王二只是叹了口气。
然后，再次向前一步。
右手握紧。
转身拧腰。
单脚重重踏在地上。
右拳向上。
一拳打去
“飒”
这一拳，不比之前的所有拳头，有那么剧烈的声响动静。
只是如同一阵春风吹过。
吹散了天上的红。
再吹散了天上的黑。
吹散了所有的雨点，以及跟着卷起的，地上的血泊，断壁，沙土。
红衣女子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只见原本阴云密布、瓢泼大雨的城池，此时已是晴空万里。盘旋在自己头顶的红色，黑色，以及脚下的红色，黑色，已经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有的只是天空的湛蓝，以及土地的焦黄。
平整如镜的土地，甚至可以望见远方笔直的地平线。
整个皇城，竟是在这一拳之下，连同方圆不知道多少一片面积的土地，全部消失不见
剩下的，只是女子背后，被劈成两半的皇城。
“啪叽。”
背着斗笠的男子仰面朝天，倒在女子面前，表情依旧平静。
然后，露出了笑容。
“怎么样，咱，很厉害吧”
“嗯。”
女子轻轻点点头，身体向前挪了挪，跪坐在地上，将王二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王二不安分地蹭了蹭，眯起了眼睛。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如同洒在脸上的阳光。
“结束了。”
“嗯。”
然后王二瞬间又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指着前方空无一片的天空，戟指怒骂“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给我出来”
随着王二的喝骂声，几点小水珠从一旁的土地中慢慢地汇聚在一起，汇聚成了一个鸡蛋大小的人头，飘在了王二的面前，发出了尖锐的叫声，甚至还颤抖了几下“你你赢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成这幅模样了，你”
“你肆无忌惮地向我挑战，然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真当打输了就一点儿代价都不用付了想走没那么容易”
彻底放开自我的王二，此时的模样，倒有点痞子的味道了，双臂抱拳，斜着眼睛盯着飘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小水珠”。女子的轻笑声从身后传出“别欺负他了，那么大一个人，都只剩这么一点儿了”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现在暂时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恢复了，你”
“跟我走。”
“什么”
“你打输了，当然就要当我的小弟。跟我混。”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能打败你一次，就能打败你第二次难不成你会以为，我怕你打败我”
“好。”
小水珠思考了许久，方才轻轻在天空中上下晃动了两下，算是点了头。
“我想想该称呼你什么你是三个人聚集起来的，就叫你三儿好了那么，柳姑娘，要一起回家么”
不顾“小水珠”的意见，王二蛮横不讲理地做了宣告，然后转过身，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嗯”
红衣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被劈成两半的皇城，撅起嘴摇了摇头。
“那，回觅香园吃好吃的”
“嗯”
“说起来，我们一起回天凡帝国的觅香园吧，去找陆霖，然后让他做好吃的”
“好”
“那就先回安阳城一趟，报个平安”
于是不算蹲在王二肩头的三儿，加起来接近六十岁的一男一女，向着流云帝国边西行省安阳城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阳光下，两人的影子逐渐合拢在了一起。
“不留恋这里了”
“不留恋了。什么都没剩下，留恋什么人早就只剩我一个了，本来还想回这里的家住一晚上缅怀一下，结果还被你劈成了两半你回头还我一个这么大的城堡”
“好好好，都听你的，还你一个，还你一个我给陆霖当牛做马也还你一个”
视线再次转向天凡帝国，龙落城。
龙落城东门。
士兵的尸首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雨水当中，伍掌柜手里擎着尖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喘吁吁地望着四周“有没有人受伤快回答”
没有人说话。只有妇女捂着想要尖叫出声的小孩的嘴，向队伍深处走去。一众同样持着刀，眼中露出杀气的男子，保护在队伍的最外围，警惕地望着四周，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在瓢泼大雨中四处奔跑躲避，抑或战战兢兢望着这边的，准备出城入城的人们。
“他们不是守这里的士兵我认得原先看守这里的小队他们是假的”
伍掌柜见没有人回复自己，又冲着被吓坏了的百姓们，拼命喊了几声，然而依然没有人回应。
“你们，上城墙看看城里的情况如果城墙上还有抵抗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暗暗叹了口气，伍掌柜又挥舞着手中的刀，权当指挥棒，于是两队陆家的员工便从城门旁的楼梯，淋着大雨跑上了城墙，片刻之后，城墙上传来一阵喊杀声，旋即又被更大的雨声所掩盖。
“伍掌柜的，你说，皇城那边，陆公子，他会不会有事啊还有艾伦公子和郝公子，他们能不能把陆霖带出来”
伍掌柜的身边，再次传来了妇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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