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济世堂中
风暖日朗，澄明的阳光透过窗扉，穿过浅绿色的纱幔柔和地照在雕花床榻一角。
菱花窗外，梧桐树上，两只黄鹂鸟正叽叽喳喳叫的欢快，却不知以惊扰了佳人酣梦。
因失血过多，夜云夕昏昏沉沉地又在床上躺了小十日，每一次睁开眼眸，印入眼帘的都会是同样一张面孔。一张俊美不似凡人的脸，一双黑如耀石，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色的凤眼……每日里朝夕相守，从陌生到熟悉，从排斥到无可奈何地渐渐习惯，只因为他，是她未来的夫婿。
见然，婚约已定，白翰哲并未能如愿……
婚期定在了一月之后，甚是急促。
而对于如孩童一般纯真无邪的慕容轩……时日渐久夜云夕意外发现，竟有一种对云月一般的情感……
“娘子这药好苦。”慕容轩伸直手臂将手里药碗端离自己远远的，皱起那张令无数女人都为之嫉妒，略显阴柔的俊美脸庞，嘟起粉嘟嘟的薄唇撒娇道。
娘子、娘子……他每日里都会叫上几十遍。初时，她觉得异常刺耳，便强撑着精神与他说教一番，奈何凭她说的口干舌燥，气息不畅，累的半死。
慕容轩会眨着纯真懵懂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后憨憨傻笑着回一句：“娘亲说，睡在一张床上的女子就是娘子，你我睡在一张床上自然是我娘子。娘子，娘子……”
夜云夕再耐心地试着对他说教一番……终落得怒极闭眼，暗骂一句：“对牛弹琴。”
耳边依然是慕容轩那我行我素的魔音，那一声声“娘子”叫得甜腻欢快，仿佛已是叫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一般顺口。
自此，夜云夕便不再对牛弹琴，浪费口舌。
于是，只在他每日所喝补身子的药汤里多加一份莲子芯，以泄憋闷在心口窝里的那股子闷气。
今日天气极好。夜云夕醒来时感觉精神尚可。便扶了绿柳的手，领着如牛皮糖一样粘人，赶也赶不走的慕容轩，一同往二重院子里走，避了多日，想去看看姐姐……
阔别多年，院子里的树木景物竟和当年她们居住时一无差别，树还是一般的高……可见沈子墨颇下了一番功夫整理。
记忆绕人，挥之不去。立在芙蓉树下，心，收紧的厉害，也疼得厉害。
“子墨，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院子太空旷了，我们在这里种棵树怎样？”那一年，她十二岁。
那一年，沈子墨刚到济世堂不久。
于是，有了这棵芙蓉树……
“夏天时我们可以坐在树下喝茶，下棋。”那时的夜云夕，一身桃红色儒裙，一手拉着沈子墨，娇笑的纯真无邪。
“自然极好。”那时的沈子墨，一身青色长衫，被夜云夕的小手轻轻握着，有些拘谨，有些激动，更有一些黄粱一梦的不真实感……
时光流年，痴痴念念……
纵使再怎么将这里保持原样如初，她和他，也再回不去从前的少不更事……她一夜毁了“玲珑阁”做的决绝，他亦清楚明白……
然，他仍坚守这份心中的执着，亦如她，放不下……
彼此承受着折磨，至死不休。
思思念念，忧伤铺满心怀。面目如霜，掩不住缕缕悲凉。
“呦！弟妹今天倒是好兴致，终于肯陪我这傻弟弟出来走走！”一道极清朗的声音，唤回云夕沁在悲伤里的思绪。
夜云夕抬手理了理被清风拂乱鬓角的一缕青丝，极快地掩藏起悲伤，对于面前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柳眉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对此人，夜云夕多少有些提防。因为男子将自己掩饰的太好，总是挂着一副温文儒雅的表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幽深的如一口深不见底古井，让人窥察不出一丝丝的情绪。
而且，这些日子他来济世堂的次数……也忒殷勤了些。
“大哥。”慕容轩见到来人甚是欢喜。
“见过慕容大公子。”对着眉如墨画，面如冠玉的慕容豪，夜云夕敷衍的福了福身。
“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慕容豪笑如春风。
夜云夕唇角隐隐抽动，心下道：“难道公主府的人都是这般与人交往的吗？”
“前几日圣上寿辰，西域使臣进贡几只炽焰火鸡，皇后娘娘赏了娘亲两只，娘亲知你身体不好，顾命我送过来。”
“滋、滋滋，天呐！我看到了什么？”刚步进院子的沈世昌震惊的张口结舌，连手里端着的药碗掉落在地上都不自知。
异常激动地抢步上前，一把握住慕容豪提鸡的手，颤抖地说道：“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汝等宝贝，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哪！走，你随我去前院儿……。”不由分说拉着慕容豪转身就走，险些老泪纵横。
……
二重院子一横排十二间房间，绿柳推开正中间的门扉，入眼皆是白色的纱帘幔帐……
夜云夕偏首撇了绿柳一眼，绿柳连忙解释道：“我按照小姐的吩咐，用的都是大小姐在府里时惯用的粉红色……可，大小姐清醒以后就让婵娟都换成了白色，……说……说是要为太守大人守孝。”
“婵娟？”夜云夕分外诧异。不过细想之下便明白了，定然是白氏。
“是，婵娟是隔一日自己过来的，说是被太守夫人赶出来的。大小姐便将人留在身边，贴身服侍，再不我沾手了。”
夜云夕目色深幽，暗暗咬牙：“白氏。”
“小姐可还进去？”绿柳窥着夜云夕微沉的侧脸，问的十分小心。
三人往里走，守在床边端坐的女子听到声音，盈盈起身，回眸。
夜云烟双眸紧闭，睡的面色安宁。
夜云夕一一望去，立于床边的女子二八芳华，一身青衣，婷婷端秀，四目相对，女子眼中尽是惊艳，转瞬间已尽是自卑。
绿柳道：“这位霜叶姑娘是沈伯父一年前收的女徒弟，大小姐的毒，一直由霜叶姑娘医治。”
夜云夕份外感激地深施一礼：“多谢姑娘。”
霜叶侧身避开，声音涩然道：“应该的。瞧你气色红润恢复的极好，倒也没枉费师傅舍出珍藏多年的紫玉老参。”
夜云夕身子一僵，愕然间，粉面一白，一时怔住。她万万没想到沈世伯竟肯将他珍藏，视若珍宝的紫玉老参用在自己身上……
那可是沈子墨在紫灵山用大半条命挖来的，送给沈世伯六十整岁的寿礼。
当日，亦如今日这般，沈世昌激动的真真老泪纵横，颤抖着呢喃道：“没想到，真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得此一物。无憾，死而无憾了。”
那一次，沈子墨躺在床上养了整整三月。怒极了的夜云夕一月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世事弄人，没想到最后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娘子我饿了。”慕容轩可怜兮兮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扯着云夕衣袖，摇了又摇，晃了又晃。
霜叶道：“她方睡下，还需些时候。”
绿柳见夜云夕面色难看，逐劝道：“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等用过午饭再过来。”
夜云夕浑浑噩噩被二人一左一右拉着往回走。
绿柳是怕极了，怕她再受任何刺激。
三重院子里饭菜已然被沈世昌摆在屋里。
自夜云夕来了以后，每日里的饭食都是沈世昌亲自下厨房，依按夜云夕的口味每顿四菜一汤，由他和红姨亲自陪着。
“老沈头子，将饭菜摆在外面，今日天气晴暖，在外面吃，下饭。”红姨以前是江湖上的一代女侠，作风豪放，从不拘小节。
少顷，沈世昌、慕容豪、慕容轩、夜云夕、夜云月、绿柳、红姨围坐在院子中央的一株芙蓉树下。
“滋、滋、滋。”红姨一面咬着筷子尖，一面盯着那碗“八宝参茸莲子汤”咂巴着嘴，酸溜溜地说道：“活了半百年纪，我算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偏心眼儿，我守了你二十几年，每回生病都是一碗青菜，一碗稀粥。那里喝过这么好的汤水。”
“你虚不受补，生来就是青菜白粥的命。”沈世昌一本正经地呛回去。
红姨娇嗔道：“对对对，就算我命贱，虚不受补，那怎地不见你为我下一回厨房？每次都是厨胖子。”话虽说的酸不溜丢，但那张风韵犹存的芙蓉面上却并为流出半分嫉妒。
“一碗白粥谁熬都是一个味儿。”沈世昌对红姨的感情是隐忍，虽然已经共同相伴二十余年，经历了无数风雨……
奈何，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对于红姨的不离不弃，对于红姨所倾注的满腔情感，他隐于承受，亦隐于表达。
繁花依旧，素心如初。
她，夜云夕原也想着如此，守着沈子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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