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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崔濯没有死。

  他的本能在最后一刻救了他一命,在那飞剑刺穿他的眉心之前崔濯一个铁板桥,猛地向后躺倒在车厢的地板上。他的身旁那位傀儡车夫则伸出木制的手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硬生生抓住了那轻薄的小剑。“嚓”的一声车夫的五指齐根而断,小剑挣脱束缚飞旋而起,而崔濯的一倒也让他的上半身整个穿过了车帘,后脑勺着地地摔进车厢、撞在厚实的地板上。崔濯已经做好了准备被撞个七荤八素,脑后却并不觉得疼痛,仿佛是撞在了什么厚实而柔软的物体上。

  他茫然地睁开眼,入目是马车华丽的顶棚,钉着厚实的紫色绒布。侧过脸,目光划过车璧晶莹的八宝琉璃宫灯和花纹斑斓的波斯羊毛挂毡,最后落在地面毛绒绒的皮毛地毯上。皮毛之下大概还垫了什么东西,所以地面摸起来是软的,即使马车行驶也丝毫不会觉得颠簸,崔濯摔上去自然也不会疼痛。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

  下一个瞬间车厢里地动山摇,像是忽然撞上了什么。崔濯猛然想起来拉车的马已经被飞剑洞穿了脑颅而死,他一个鲤鱼打挺坐回车辕上,看见那傀儡车夫已经跳下了车,它伸出双臂撑住车辕双腿蹬地,竟是硬生生将马车止住了。

  对了,崔濯短暂空白的脑子终于又恢复了思考功能,对方有术师!

  要赶紧通知赵叔他们!

  崔濯完全忘记了那术师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这辆马车,因此当他跳下车辕,眼前寒光一闪,蓦然再次看见了那柄小剑!它的剑锋一转,灵活仿佛空气中游动的银鱼,发出嗡然破风的震响。眼看着它闪着冰冷银光的锋芒扑面而来,崔濯这次无处可闪,只能用尽全力把脑袋一偏。“嗤”一声轻响,小剑划破了他的脸颊洞穿身后车壁,同时车内传出一声女孩的惊呼。

  居然真的是小姑娘。

  崔濯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背靠着的车厢发出咔咔声响,竟是震动起来。崔濯向旁边一闪,那车厢四壁便轰然倒塌,小剑发出呜呜的震鸣声,再一次飞旋回还。它竟是将车厢的四壁都切削开来,四下散乱成零落的碎片。车里坐着两个年少的女孩,一个穿着鹅黄春衫,另一个则穿着苧麻的白色长袍,领口袖边装饰以银色的锦绣。鹅黄衣衫的少女有一双漂亮的杏眼,遭遇术师的飞剑袭击她竟然没什么慌乱的表情,反而饶有兴趣地向外打量着;而那个白衣少女则慢慢地站起身来,失去了四壁的支撑乌木车顶轰然落下,却在触及她头顶的一瞬间飞散成无数细小的粉尘。崔濯呆呆地看着她,却见女孩俯下身来,看着站在车下的自己,轻声细气地发问:“莲不在,你可以做我的近侍吗?”

  莲是啥?

  近侍?近侍又是什么东西?

  崔濯完全听不懂她的话,还是一副呆滞的模样。那鹅黄衣衫的少女见他发呆,吃吃笑了起来:“就是说,你要不让任何东西靠近霜霜的身旁三尺。”

  三尺?这说法倒是新奇。崔濯看着那依然在空中霍霍飞旋的无柄小剑,问道:“飞剑算吗?”

  “自然不算。”名为“霜霜”的白衣少女回答道。她穿一身白衣,而她的肤色也白皙得与白衣不分伯仲,带着近乎晶莹的剔透之感,就像是冰玉雕成。但这样霜雪般的面容上生着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本当是极媚的眼睛,却有着漆黑如曜石般的瞳仁。她的眼睛是如此的黑白分明,迥异于普通人棕色的眼珠,因为太过鲜明,竟有一种凛然的美感。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崔濯完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点了点头:“可以。”

  旋即又道:“可是我没有带兵刃……”

  说来惭愧,之前为了伪装无害平民,崔濯把自己常用的长剑藏在了装病的薄被之下。后来异变陡生也没来得及带走,就两手空空地揣着个刀片跑了。否则崔濯也不至于面对夺命的飞剑只能逃窜,而毫无还手的能力。

  说到飞剑——崔濯看了看那悬停在半空中嗡嗡震鸣的小剑,一个阴测测、透着慑人邪气的声音也响起在周围:“嘿嘿嘿……你果然是个术师。”

  “正好,就和你的刀一起,成为老夫炼魂的鼎炉吧!”

  对方显然极不把这边放在眼里,甚至懒得遮掩飞剑的行踪。随着话音落地,那小剑陡然一声凄厉的剑鸣,便如白虹贯日般穿刺而来。黄衣的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霜霜则抬手打出一道符咒。崔濯完全没看清她的动作,耳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一道透明凝结的冰盾悬浮在半空,与那无柄飞剑狠狠地撞在一起。一击之后冰盾迅速消失不见,霜霜则从脚下拎起什么东西,一下扔进了崔濯怀里:“我的刀,借你。”

  她说话的时候车外已经有军士扑了过来,崔濯完全没有时间反应,一手握住刀鞘一手拔刀,人还在车旁,而刀光已至,那刀身曼妙的弧度如美人的长眉,飒然风声中他向着敌人当头斩下,宛如凌空抛起一道匹练!

  好漂亮的刀!

  崔濯在心中暗叹,虽然他并不擅长使刀,但它的锋利绝对是平生仅见。刀比剑更重,所以崔濯需要双手持握,而对方匆忙之间也架起兵刃抵挡。他的兵器是一对板斧,但那长刀竟生生斩断了斧身,连带着头上的铁盔一起,直接把对方的脑袋都劈成了两半!

  崔濯心神俱震!

  他这一刀原本只是防御,逼迫对方放弃进攻而回防的招数而已。但那刀的凶戾几乎不受他的控制,竟是斩入甲胄如触无物,刀锋刺破血肉就像是沸汤沃雪。崔濯握住刀柄的一刹那甚至觉得它是喜悦的,为即将饮血而狂喜!

  崔濯自己都要被自己这一刀所震撼,这是何等美丽、又何等凶残的刀!

  “咒一,天风破阵,碎我囚笼。”

  崔濯的第二刀斩落,惨叫声中血花飞溅,也不知砍断了几条胳膊。白衣少女独立车中,随着她的声音狂风贴地而起,呼啸着直上九天。风中传来轻微的破碎声响,仿佛是什么禁锢碎开了。她抬手一引,以手指作笔,在面前的空气中狂草而书。

  “咒二,乾坤落刃,易转阴阳。”

  崔濯踩着弓步伏低了身体,两脚紧紧地踏住地面,仿佛扎根于土壤中的树。他下身不动,以腰力带动双臂,双手持刀,力斩而下。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青布袍子和束得整齐的发髻,使他看起来宛如一头浴血的恶鬼。他用一刀斩断对方的武器,然后第二刀斩落了对方的头颅。血泉喷涌,他守在霜霜的身前三尺,空气中飞剑划出令人眼花的银色剑光,崔濯却连看都没有去看它一眼。因为在术师少女的咒言下那飞剑每一剑都斩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空气中淡金色的光芒闪动,仿佛有无形的锋刃接住了剑锋,碰撞出片片闪耀的火花。

  “咒三,万物春生,技击长空。”

  赵启明终于发现了这方的战况,舍命向那坐于马上的中年术师扑去。一道无匹锋锐的气息在咒言的作用下从地面破土而出,猛然击中了飞动的剑锋。霜霜一身雪白的长袍在没有风的空气中狂舞飞动,翻卷如绽放的莲花。随着最后的咒言出口她并指为剑,遥遥向着敌方的术师自上而下划落。那术师正全力在飞剑上施为,猝不及防赵启明舍命一扑,顿时被从马上撞下摔做滚地葫芦。霜霜抬手一抓,将小剑摄在了指间;而中年术师也没能躲过她那凌空的一划,赵启明清楚地看见他颅顶的头骨猛然凹陷,旋即双眼暴凸脸色青紫,仰天喷出一口猩红的鲜血。

  血沫中夹着破碎的内脏,眼看是活不成了。

  好厉害……这就是术师间的战斗?赵启明即使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心神一凛。自始至终这两人都隔着数十丈的距离,而那马车中的少女甚至没有兵刃。然而自从她发动攻势一共只用了三个弹指的时间,三个弹指,三句话,隔空一击,一击便杀人。

  小剑猛地一颤,旋即就仿佛被抽去生命的鱼般静止不动了。崔濯从胸腔的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长刀的锋刃上滴着血,他身前不远处持着兵刃的军士们团团将他围住,却个个你推我挤地都不肯上前送死。赵启明扔开那已经死了的术师,转身将捆得有如粽子的齐景抓过,一刀抵上他的咽喉,暴喝:“你们的头儿在我手上,不想他死的就立刻把兵刃放下!”

  *

  酉时,天色渐暗。

  经过一场大战,众镖师虽然受伤者众,却都是皮外伤,更没有战死的。正风营的残兵败将们则被大伙儿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个个鹌鹑似得抵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车队后头。赵启明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镖师下到乱石滩,挪开石头,露出遮挡在底下的六个宝箱来。这是崔濯出的主意,把货物藏起扮作平民,就不会引得乱军来打劫了。可惜此计虽妙,终是人算不如天算,没能躲过这一战。

  马车已经散架不能用了,于是赵副镖头把牛车拾掇了一下,让两个姑娘坐在上面。那穿着鹅黄春衫的少女名叫祝丝绦,据她自己说是祝家的旁支;而白衣的术师少女复姓微生,单名一个“霜”字,是祝丝绦的好友。两人结伴而行,去往朝歌报考太学。

  太学!崔濯眼睛一亮,这不也正是他想去的地方么?

  这两个姑娘都是妙人,豪奢的马车坐得,破烂的牛车也坐得。镖师们把那马车里装饰的毛皮坐垫等物都弄下来铺在草地上,微生霜坐在一个绣墩上,用一块雪白的丝绢认真地擦拭那柄长刀。她的身旁放着一桶水,祝丝绦蹲在一旁啧啧赞叹:“莲的本体真好看啊。”

  她没有乱说,那振长刀确实美得惊人。即使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银白的刀身却没有沾染太多的血迹,而是泛着淡淡亮紫的光,在渐渐垂落的暮色中有半透明般的质感。长而纤细的刀身横在微生霜的膝头,仿佛一牙紫色的弯月。她用手中丝绢蘸水,细细擦洗刀身,崔濯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这样弄,刀会锈的。”

  微生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这是什么刀?”她忽然问道。

  “啊?”崔濯一愣。

  “术师不用刀剑,我为何会带着一把刀?”微生霜继续道。

  “……”崔濯的脸都要皱成苦瓜了,你为什么会带刀我怎么知道啊!

  镖师们抬箱子的抬箱子,喂马的喂马,准备再加把劲,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平川镇。祝丝绦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点心,打开油纸包,露出香喷喷的一包绿豆糕:“嘿,吃嘛?”

  崔濯摇了摇头。

  微生霜问了他那个问题,等了一会儿后见他答不上来,也就没有再说话,自顾自继续擦干净长刀,将其入鞘抱在怀里。崔濯憋红了脸,想要问她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作为术师即使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在凡人的眼里也是神秘而值得敬畏的,更何况她刚刚才在一场大战中轻描淡写地做掉了敌方的术师——没见镖师们都离她远远的么?

  崔濯很郁闷,郁闷得绿豆糕都无法勾引。

  麻糖落在牛车的栏杆上,歪着脑袋打量自己的主人。祝丝绦又问了微生霜,后者倒是没有拒绝,从纸包里抓了一块绿豆糕默默地吃。不一会儿镖师们整理完了队伍,赵启明过来汇报一下,便吆喝着上路了。祝丝绦看看身旁的微生霜,再看看对面的崔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举起一块绿豆糕,在他面前晃了晃:“哎,这位小哥,我之前好像听见你和赵叔聊天,也想报考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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