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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遥妃


  原来这座辞容楼的主人盛忡流,竟是个喜好藏玉和雕像的怪人么?

  心中生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撑着身体暗中摸索着自雕像边站直了身体,稍不经意的一个回头,便是望见了身后整齐一排的僵直人影。

  于黯淡无光的拥挤房间中,它们目光森森,却毫无波澜,玉质的五官四肢亦是在间或透着盈盈的惨淡光亮。

  有持刀者,横眉竖目,似在噬血的战场上历经杀伐;亦有抚琴者,言笑晏晏,似在奏一曲揽遍红尘的柔情之歌——盛忡流所倾心收藏的这些玉质雕像,无不塑造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然而让人倍感疑虑和不解的,却是那精致玉像之下,残缺不齐的五官和四肢。

  半成品……还是刻意为之?

  我不敢往下想象,只觉心口像是让人狠狠凿穿了一汪深潭,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底。

  双/腿在发颤,我勉力侧过了腰身,背靠着身后数不清的人形玉雕,屏住了呼吸,沿着屋内少有的空隙一步又一步地朝未知的方向缓缓移动。

  前行不过数余尺的距离,便是一处形似低矮的石阶,我试探性地朝上踏了几步,却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勉强走到路的尽头。

  行至此处倒觉四周的空间稍稍宽广了些许,只是愈往上走,空气中压抑沉闷的气氛就愈发抵得人呼吸困难。偏偏此刻后背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直扰得我微微矮下了身子,满头大汗地蹲了下去,全身乏力地侧倚在石阶的最顶端处,小口小口的呼着气。

  “你知道你自己……?”

  突如其来的,有一道极其微渺的声音自我耳畔幽幽响起,低沉而又模糊的,像是咬着舌尖所发出的诡秘音节。

  后半段我没能听清楚,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

  黑暗中,那抹似有似无的声音再次自我头顶响起道。

  这一次,我算是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了,方一应声抬起了脑袋,便正好对上了一双玉雕的黝黑眼眸。

  晶莹剔透,黑白分明,与真正的活人并无异处,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没有呼吸。

  彻底睁开眼睫的那一瞬间,我险些骇得惨呼出声,大颗的汗珠自发间渗透入充血的双眼里,一时浸得有些发/胀发麻。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背后传来一股近乎灼烧心肺的力道,猛然将我推向了那尊玉雕的面前,待到我温热的额头与之冰冷的肌肤相互触碰,屋中那道宛若鬼魅的质问声犹是在我耳边歇斯底里地响起道: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

  话音未落,一股翻涌而至的寒潮已然是悄无声息地凝固了我的四肢百骸,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连带着体内沸腾的血液也一并压制住,丝毫不予人半分反抗的机会。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

  像是在细腻皮肤下生出了无数根尖锐的银针,沿着血管的深处步履蹒跚地不断往上攀爬。

  失去焦距的眼眸骤然望入那双僵冷的玉质瞳孔。我蹙了眉,感到整个大脑都在为之震颤轰鸣。

  我是什么?

  ——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顾皓芊,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个体。

  “不,你根本就不是。”呼啸而来的混沌思绪中,有人在轻轻发出似是抽泣似是狞笑的颤音。

  一只冰冷的手掌无声按上了我的后脑,迫使我倾身上前,毫无偏差地与面前那尊面容姣好精致的玉质雕像长久对视,不曾拉开半点疏远的距离。

  她的眼底有绝望的微渺光晕在燃烧,而我心头却是无端被刻上了一把名为记忆的锋刀。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脆弱绵软的身体正在被无限地扭曲割裂,分离幻化成数不清的细密碎片,疯狂朝着悠远而又陌生的方向四散漂泊,最终落地堕为毫不起眼的尘埃。

  我被人强行摁在玉雕的身前,余光所见的周围分明是一潭死水般的乌黑,而实际不断纷涌缠绕着映入眼底深处的,却是大片铺天盖地的陌生景象。

  ——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疆场之上,女子玄甲在身,手持长剑陌刀,一张英气逼人的俊俏面颊上未施粉黛,却满是所向披靡的倨傲风采。

  她只是个女子,却天生拥有比男人还要勇猛刚强的力量。

  然而一转眼来,于那金碧辉煌,满眼珠光宝气的宫殿之中,她又是一袭锦衣华服,头顶珠翠,足蹬玉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引人心醉的妩媚。

  她是将门之后,是人人望而生畏的风家将领。

  她生得像个男人,却偏又比后宫中任何一位佳丽还要风情万种,娇俏可人。

  那琉璃盏下,鸳鸯帐中,她含笑倚靠在男人耀眼夺目的明黄色衣袍内,柔声说道:“比起昔日纵马疾驰于战火纷飞的兵戈之间,织遥更愿为皇上一人褪下甲衣,从此昼夜住进皇上的心里。”

  男人听罢大喜过望,忙是探手一把揽她入怀,直道:“爱妃之情,朕心有领悟。如今拥你在怀,正堪比拥抱着这段家天下的锦绣河山。”

  而转过面来,于那幽僻无人,阴冷潮湿的地下暗室中,她高昂着下巴,双手捧起曾经不愿离身的玄甲与刀剑,眸似凉水,声似寒冰地对身后一众黑衣影卫说道:“脱下了这身甲衣,我如今穿戴在身上的金银珠玉,也是兵不血刃的战袍——我风家后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理应占据于所有权/势的顶峰。”

  她是个矛盾得有些极端的女人。

  一面渴望爱情,像个普通女子一样对爱人倾尽温柔,付诸真心;一面又是狼子野心,暗中藏着近乎荒谬的叛逆想法,意图夺得皇位,坐在最高的地方享尽一世荣光。

  “这拥抱江山的美妙滋味,我也想亲自尝一尝。”闭上眼,她躺在男人的身下辗/转,而心里却有一个贪婪的声音,在反复呐喊着最原始的欲/望。

  鸦黑的双睫颤抖得厉害,我陡然抬手捂住了双眼,试图将所有强行灌输而来的凶猛记忆都抛诸脑后,然而紧接着纷至沓来的,却是一连串混乱无序的喧嚣杂音。

  时而有小女孩天真带笑地扬声说道:“朝风观云九,暮雨织遥山——母妃你听,琼夕作的新诗,是不是越来越有进步了?”

  时而有女子撕心裂肺地仰天哭喊道:“……琼夕,我的琼夕!你还这样小,你怎么舍得抛下母妃一个人去呢……琼夕,母妃知错了,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母妃什么也不想要,只要你能好生活在世上,就比任何事情都好……”

  最后一抹哭腔,似是良久不散的阴魂,源源不断盘旋在我耳膜内侧,恣意掀起一阵万丈狂澜。

  眼睫在疯狂地战栗,我勉力睁开双眸,试图在这溺水一般的窒息中寻找呼吸的出口,然而抬颌所见的,却偏偏又是另一幅未曾见过的萧瑟光景。

  落叶纷飞而无人过问的偏僻冷宫中,女子神色凄婉地跪坐在椅前,捧着一支黑白双端的玉质长笛,狠狠掷于渗满青苔的路面之上,近乎嘶吼地出声喝道:

  “我做了这些东西又能有什么用,琼夕不在了,我不如也陪她一道去了罢!”

  风声衰颓而无力,连带着枯枝上倦怠的鸟雀亦不愿轻易出声啼鸣。小院中死寂盘旋,黑灰色的孤影倒映一片,唯独那一抹明似朝阳的绯色身影凛然伫立,缓缓将地上碎为黑白两截的玉笛拾入手心,温声说道:“娘娘这一支九山玉笛造得独一无二,精妙绝伦,若是就此由它摔碎了去,岂不太过可惜?”

  绯衣人走上前来,托起她的双手,复又单膝跪地,一次接着一次地对她说道:

  “娘娘生得一双纤纤玉手,握得了刀,却也雕得了玉,当真是才华横溢,举世无双。”

  “草民为娘娘而折服,愿亲手奉上家藏所有珍品,以供娘娘享乐一时。”

  “朝风观云九,暮雨织遥山——这九山玉笛,恰似娘娘相同又相异的本身,如今不幸碎为黑白两支,倒也是缘是命。”

  ——画面逐渐褪色,绯衣人艳丽的背影随着湍急流淌的时光蓦然远去,而女子原本凝脂般雪白娇嫩的肌肤已是染上了沧桑的沟壑与细纹。

  她容色憔悴,发丝如雪,即便是终日缠/绵病榻,那纠葛不断的执念却是从未改变。

  “我这一辈子留下的悔恨无数,其中最为遗憾的,就是没能凭一己之力复兴浮缘风家,反是任由它日渐倾颓,最终消失于众人的视野。”半梦半醒中,她如是说道,“而其中最为痛心的,就是在那无尽的后宫之争中,失去了我的琼夕。”

  朝风观云九,暮雨织遥山。若非忧思在,谁堪闻笛声。  

  朝白暮黑,乃是双端玉笛,恰似她一生放不下的刻骨怨仇,与剪不断的陈情旧爱。世间是非黑白,本是相生相克,因缘而起,却又因缘覆灭。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

  颠倒错乱的破碎思绪中,那诡异而又低软的质问声再次于我身后幽幽响起——

  “或者说……你知道你为何会在冥冥牵引之中,找到这里来吗?”

  我抿了嘴唇,双拳紧握,下意识里果断决绝地回应他道:“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名字,也有属于自己的故土。”

  藏匿于黑暗中的那人只是笑了一笑,并未答话。绯色的长袖微微扬起,蛮力扯着我的后领后退数步,强行致使我昂起头来,一寸一寸地对上了目光所径直倾注的方向。

  “你,可还记得她是谁么?”

  眼前迷惘朦胧的大雾迎着空气中冰冷的温度层层下坠,最后映入眼帘的,即是那晦暗无光的藏品屋内,一尊宛若活人的玉质雕像。

  眉黛如柳,红唇莹透。一双珠玉雕的圆润双眼里,无不刻满了柔情与凌然相交织的酸楚——而那刚柔并济的容姿仪态之间,正与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女子身影如出一辙。

  “你不会不认识的。”身后那人幽幽笑道,“十余年前,完整的黑白玉笛第一次在萧索无人的冷宫中骤然奏响,其声凄厉决然,听来宛若幽魂缠身,催使人长久难以安眠。遂后宫众人一致指认是有人刻意施展邪术,妄图以此动荡皇权——于是自此之后,倾心打造这支玉笛的遥妃娘娘被迫赶出皇宫,继而永世难再翻身。”

  这些故事,早已在我脑中反复游走了千万个轮回,如今再度逢人提及,也不过是将记忆里某些模糊不清的边角,施力重镀上一层余辉罢了。

  我回过头去,双睫在止不住地微颤,而体内纷涌沸腾的血液却在同一时间里无止尽地倒流循环。

  昏暗一片的石阶深处,一抹绯红色的秀丽人影迟缓而又慵懒地拖曳而出,蓦然朝我迈出了沉重的步伐。

  犹是深黑的纱巾遮住面容,致使我无法仔细瞧清他的五官,只能僵着那具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步步后退,转而一字一句地怒斥他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了,你以为你一直躲在暗处腆着声音同我说话,我就会因此感到害怕吗?”

  他不言,缀了金玉扳指的瘦削五指高高扬起,复又沉沉落于我的肩上。良久无声,待到我心中紧绷的那一根细弦近乎勒断的一瞬之间,他方才微微启唇,不急不缓地在我耳畔说道:“自你一步踏入这座古晁城起,我就知道,如今我手中这尊苦心雕琢了整整十三年的玉像,总算是要如愿完工了。”

  心下一恼,我奋力将他手臂一把挥开,凝声辩驳道:“管你雕的劳什子玉像,你派人将我一路引到这里,不停给我看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说到底,这一众毫无生气的死物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死物?”他仰天大笑三声,直道,“如你所愿,一尊没有思想与灵魂的玉雕,自然只是个死物。”顿了顿,复又抬起那双幽深阴戾的眼眸,压低声线对我说道:“但,她如果有了原属于自己的根本执念,就将会是一件活的完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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