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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神仙


  他怀中有股温暖的力量,倒是催得我渐生困乏之感。加之白天上下折腾了好几个圈子,所以扎在被窝里就沉沉睡了过去。沐樾言侧了身子安静望了我一会儿,倒也果真无意贪睡,半晌起身来熄了帐中所有灯火,转而燃了一支残烛到天明。

  次日晨光微渺,空中阴云密布,细细瞧来一阵,不难猜出氤氲气流中隐约泛出的几分雨意。果不其然,方待我支在镜前梳洗完毕,便听到了屋外连绵不断的闷雷声响,二话不说,即刻冲到帐外半里左右的小空地中,收着晾了一夜的药草便往回跑。

  一路疾步穿梭了几顶帐篷,正预备着前往陆羡河的营帐中整理各类药物,然偏过目光来,便见着一抹翠绿色的影子趴伏在草丛中央,一动不动地盯着些什么,不由得渐渐停下了脚步,诧异地唤了她道:“公主,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马上要下雨了,不回帐里去么?”

  那段岁珠似是正忙着呢,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这儿是个绝佳的角度,能够瞧见沐公子出帐之后的一举一动。”

  嘶,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别的东西没学会,反而先学会了如何偷/窥?

  我挑了挑眉,一本正经地凑过去,蹲在她身边道:“哪儿能看见啊?让我也一起来看看?”

  “就我这里啊。”段岁珠毫不吝啬地指了指脚下一片半人高的草地,得意洋洋地朝我分享道,“草又深又厚,一般人还看不到我这里。”

  我一脚踏上去,踩了踩,还软乎得很,趴上去想必也甚是舒服。一时尽兴,倒是忘了手头上的事情,顺着段岁珠手势所指之处远远一望,果见沐樾言那厮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人堆里,若有若无地和旁人交谈着什么。

  段岁珠见我看得出神,便窃笑着捅了捅我的肩膀,连声道:“是不是很方便,很好看啊?”

  我一双眼睛瞪了瞪,瞅着那老远处的沐樾言回过身来,似有感应般地冲我勾了勾手指头,便险些一个扑腾摔进了草堆里。片刻之余,趔趔趄趄地站稳了身子,方才很是无奈地对段岁珠说道:“公主,一会儿要下大雨了,你就省着点,回去歇息吧。”

  “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不紧不慢地坐在了草堆里端,段岁珠立马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在旁看着也拿她没有办法,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便只好转身抱着一手的草药独自往帐里走。倒是那站在远处的沐樾言三两下掠过了人群,一路跟到了堆放药品的帐外,扬声轻唤我道:“皓芊,我现下带人去酒馆附近看看,可需要我替你找那疯乞丐问上几句话?”

  “呃?”愣着回过头来,我沉眸思忖半晌,凝声问道:“既然是要过去的,不能带上我一起么?”

  “你想去?”沐樾言蹙眉道。

  “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再让我过去一趟?”我双手合十,一脸恳切道,“有些事情,还想当面问个明白。”

  沐樾言抬头细细望了我一阵,默然思忖半晌,终是半犹豫着点了点头,算是允了。是以,形势所迫,便也容不得半分拖沓与磨蹭,我转头理净了脚下的一堆杂物,即刻随着沐樾言等一众人绕出营地,前往疯乞丐所在的那间无名酒馆。

  说实话,究竟要问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有的疑问哽在心头,许是真正见到了本人才会摸清头绪。以往关于九山的秘密实在又多又杂,若非是由那高神仙即兴提及,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日的酒馆门前倒是安静得厉害,约莫那些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也要怕了雨淋,纷纷挪窝躺进了低矮建筑的里端避风。

  正值春分时节,微风卷寒,虽轻却冷。段家所带来的十余便装影卫潜伏于四面八方的隐蔽角落之间,手持暗弩,腰佩锋刀,只需一个简单的讯号,即会立马发动攻势。

  那高神仙白日里似乎也是常在的。如今醉了酒,邀着一众乞丐横七竖八地躺在三人高的巨大酒缸之后,一时睡得鼾声如雷。

  沐樾言素来寡情,见了此景亦是全然不曾怜悯,握着手中冰冷的刀鞘便是抵在了高神仙一起一伏的脖颈之间。殊不知,这疯乞丐倒也不乏精明,想必是在鬼门关前孟浪过几回的,现下闻了刀气就醒,一个侧身歪斜着滚到了一边,探手抱住了刀鞘的尾端,扶着,抓得稳稳牢牢的,方才抬头,露出一口烂掉的大黄牙,冲沐樾言笑道:“这位官老爷,咱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子啊。”

  沐樾言皱了眉,似是生了几分嫌恶,握了手中刀鞘便试图往外拔。无奈高神仙此人瞧着形容枯槁,那一身力气却不是盖的,抱着刀鞘还不肯撒手了,饶是由沐樾言狠拔了数回无果,最后索性抄着刀柄,顺势往前蛮力顶上了高神仙的下巴。

  那一下使得狠厉,后劲也大,愣是把那面黄肌瘦的疯乞丐折得向后一仰,连带着惊醒了周围一众半梦半醒的酒鬼同伴。这群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见了真刀子,难免要怕得发抖,二话不说,便是纷纷攘攘地缩回了大酒缸与人的缝隙之间,仅剩了一双眼睛前来窥探。

  偏偏他高神仙本人倒是气定神闲得很,靠着那发潮脱皮的老旧墙面支起了身体,无拘无束地捧了一壶酒来灌,边灌还要边嗤嗤笑道:“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啊……我如今活到了这般岁数,竟是还能见到当年绚安侯私下带入宫中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呢?”

  我心下一惊,侧首去瞧身侧沐樾言的反应之时,却见得他容色始终淡薄无波,似是并不为此番话语所动容。

  眼看着那高神仙懒洋洋地趴在墙边抿了一口小酒,仿若是将一切来龙去脉悉数掌握在手中一般,扬起了下巴,正欲再开口说个一言半语,却又是生生被沐樾言一记刀鞘扣上了后脑。那刀鞘之击虽比不得刀刃之锋利强劲,然生生挨上那么一下,还是禁不住要为之震上三震。

  偏就在高神仙被敲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的一瞬之间,那灵活的刀鞘于沐樾言单手搁在右掌中央,微微一翻,即刻又稳又准地抵入了高神仙胸口单薄破旧的衣领之内,旋腕一勾,便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吊了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入手中。

  那腰牌质地上乘,想必也绝非民间之物,只是年代久远,被沐樾言攥在手心之时,还略微蹭掉了几层碎屑。我凑过去仔细瞧了一眼,却仅是认得出其间一个甚为显眼的“高”字,倒是那沐樾言看得透彻,紧锁了眉头,淡淡望向高神仙道:“我还想着你究竟会是何方神圣,如今一看,昔日遥妃手下的得力帮手,放着手头上的官职不要,反是来这镇外当起了叫花子……高公公,当真是好兴致啊。”

  “大人可莫要折煞老奴了。这宫中之事,我已多年不曾过问。”高神仙抱拳一揖,转而抬眸不卑不亢地望了我二人道,“若非是瞧着这位姑娘面熟,也断然不会与段家之人有任何来往。”

  “既是有心避世,又何故要攥着当年的腰牌不放?”捻着腰牌上参差不齐的流苏晃了一晃,沐樾言眸色一凌,扬起手中刀柄即是指了高神仙的眉心道,“你留了这块腰牌也就罢了,偏还躲在浮缘城外的街头巷尾,日夜装神弄鬼,妄议朝政……你当真以为没人敢来收你么?”

  “大人,老奴不过是个念旧情之人。十三年前,遥妃早亡,四殿下失踪,在那段家宫中,早就没了我的容身之处。”高神仙闭目叹道,“如今大人靠着腰牌认出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作任何隐瞒。一切都是因果报应,老奴在外逍遥了这么多年,也知道自己差不多该是气数将尽了。”

  沐樾言沉眸凝视他半晌,倒也不急于再去逼迫他什么。仅是探手来轻轻拉了我上前,转而抬颌对高神仙说道:“这位高公公,往日在宫中的时候,我们就不曾打过照面,你也不曾予我过为难。如今你有心避世不出,我自然也无意前来扰你清净。”

  “哦?”高神仙抱着酒壶猛灌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从来不知,原来生性暴戾的段家刺客,也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时候啊?”

  “你只管答疑便是,若是字字属实,以往你在浮缘城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既往不咎。”沐樾言淡然道,“甚至可以撤了酒馆外的所有埋伏,放你一条生路。”

  “有趣啊,有趣。”高神仙露出一口烂牙,笑容惨淡道,“大人想问什么?”

  沐樾言缓缓扣了我的肩膀,漠然对他说道:“早些年的时候,内子在外曾拾得一支名为“九山”的白玉短笛,据说乃是出自昔日遥妃之手。你以往既是遥妃身边的内臣,想必也对她亲手制作的物件知晓得一清二楚。”

  “嗯?”高神仙听罢望了我道,“敢问夫人是从何处得知那玉笛之下落的?”

  我咬了唇,如实答道:“家中师兄对遥妃一事颇有几分研究,多年以来,一直在苦苦追随,放心不下。我想知道,当真是因为那支玉笛有何玄妙之处吗?”

  “玄妙之处?”枯瘦下陷的眼眸眯了一眯,高神仙目光似散,不知在看往何处,“遥妃娘娘当年痛失爱女,神智癫狂,在制造玉笛的过程中一度出现幻觉,仿若被鬼神附体。皇上对此类邪乎之事向来颇为忌讳,加之遥妃娘娘往日里一向动机不纯,另有所图,所以事后太子殿下联合众臣赶她出宫的时候,皇上他本人也是因为内心怯懦而视若无睹。至于那支玉笛的具体下落如何,老奴也仅仅是了解一二,并未通晓全部——夫人所持的玉笛,如今可有带在身上?”

  “不曾带在身上,那支玉笛早前不幸被意外损坏,现下已经是支离破碎,没了原形。”我黯然道。

  “唉,毁了也好,毁了也好。那支玉笛乃是遥妃娘娘倾尽心力的癫狂之作,期间承载的厚重过往也并非你这般年轻女子能够轻易掌控的。”高神仙摇头叹道,“四殿下当初就是因为握着那支玉笛从不离手,所以才会睹物思人,因爱生恨,意图颠覆屠灭整个段氏江山……年轻人啊,能放手去逍遥快活,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他言语之时面虽一动不动地朝向着我,而那阴冷深沉的眼珠却偏偏盯向了身旁缄默不言的沐樾言。

  这疯乞丐虽看似混沌魔怔,放下了所有陈年旧事。然而,他眼底饱经风霜的光芒却潮湿得让人心悸难忍。我在旁看得面有惧色,便悄无声息地拉了一拉沐樾言的衣袖,殊不知他虽有所会意,却依然是毫不动摇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高神仙道:“高公公,逍遥快活,那也要放得下去手啊。”

  “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奴一生都为遥妃娘娘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如今一把年纪了,牙都烂没了,还哪来放手一说啊?”高神仙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我瞅见他神色有异,慌忙回身死死拉住了沐樾言的手腕,而他却是心中明白高神仙话中有话,扬手举刀之间,袖底□□已是蓄势待发:“你知道段琬夜在哪里,却一直在为他的行踪暗作掩护——说出来,饶你一条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仰天痴笑片刻,那高神仙一口陈酒悉数饮尽,猛地将酒壶砸碎在地上,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眼,一字一顿地朝我二人说道:

  “老奴这一生,活得累了,也活得够了啊!”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穿云裂石的巨大声响,他身后那口三人高的酒缸陡然碎得七零八落,而紧接着扑面而来的,即是一大片刺人眼眸的灼热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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