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第三节

　　第一章第三节　　追忆

　　俞昊阳坐上返回学校的公交车，思绪飘飘荡荡，还是萦绕在任燕燕身上。这两年多后的重逢场景，重叠着旧时的层层回忆，海市蜃楼般不真实，他想起了他和任燕燕共同的童年，他想起了青山绿水的故乡洛山镇……

　　古城县洛山镇虽然不是他的祖籍地，但自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这儿，心目中早已成为他的故乡。他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到洛山派出所，用了十年时间才从普通民警干到所长，母亲也在洛山的卫生院工作。而任燕燕的父亲则是派出所民警，是俞昊阳父亲的下属。他们的父亲，还有当时的洛山供销社主任，三个人是结拜兄弟。三家又是邻居，都住在镇政府后的家属院里，一排九间房子隔成三个小院，一家做饭三家香，互相之间交情无比深厚。那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袁海军比俞昊阳大五六岁，最是调皮捣蛋，是俞昊阳和任燕燕的弟弟小龙这一帮家属院孩子的头儿，几个人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从小玩到大。

　　任燕燕自幼文静，受到她那中学语文教师母亲的熏陶，喜欢读书。那时十二三岁的俞昊阳渐渐地对任燕燕起了爱慕亲近之心，也跟着她似懂非懂地读了《呼啸山庄》、《雾都孤儿》、《飘》这些世界名著，并且跟她一样喜欢上了文学，一起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讨论书中的人物和情节。那时的俞昊阳以为时光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但是不久之后的一桩盗墓案爆发，改变了这一切，也改变了他们以后的人生轨迹。

　　任燕燕的老家是距离洛山还有十几公里的红石崖，她的爷爷奶奶还生活在这个山村。据说是任燕燕的父亲任志学根据古城县志和民间传说，考证出在红石崖的后山有一座明朝的古墓，那是在古城县分藩建国传了七世的某一世东莱王的陵墓。任志学开始策划盗墓，从村委以栽种板栗树的名义承包了后山这片区域，又在半山坡挖了窑洞作为仓库，然后找了四个本村的本家兄弟，说挖窑洞的时候发现铁矿砂，下面肯定有铁矿，让他们跟着一起挖矿卖钱。他的警察身份还是能唬住这些村民的，几个人信以为真，跟随他买齐工具和炸-药就下手从窑洞里开始挖掘。历时半个多月，挖出了一条二十多米的通道。任志学估摸差不多了，就暂停了那几个村民的工作，自己则在夜里偷偷挖掘。不想其中一个滑头村民慢慢觉出蹊跷，某天深夜来查探，看见荒山窑洞里荧荧烛火下，任志学正摆弄一些金银珠玉，旁边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在低声说话。这村民当时没敢作声，悄悄转回村里后越想越不忿，找另外三个人把当晚看到的事情说了，他们觉得挖出来的宝贝自己也应该有一份，几人商量后，第二天夜里便一起去窑洞找任志学理论此事。留下两人在外面把风，另外两个人进去没多久，万万没想到突然发生了起火爆炸，窑洞接着全部坍塌了。第二天从废墟里挖出了七零八落的残存尸骨，被烧得几乎成为焦炭，勉强能拼凑出三个人形。据那两个在外把风侥幸逃得了性命的村民供述，当晚亲眼看到任志学走进窑洞后，另外两个人才进去的，肯定就是这三个人的尸骸，爆炸的原因可能是引燃了窑洞里囤积的剩余炸-药。

　　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洛山盗墓案。海城市和古城县两级公安局迅速成立了专案组，因为不清楚有多少文物被盗流失在外，从红石崖到洛山到古城，从车站到宾馆到交通要道，到处搜索检查，一片风声鹤唳。俞昊阳的父亲俞友华虽然没进专案组，但案子发生在洛山，也是忙得四脚朝天。因为本地工作多年干群关系较好的缘故吧，俞友华居然根据当地群众提供的信息，起获了一宗掩埋在野外红薯窖里的文物。这也是专案组忙碌几个月的唯一收获。

　　那两个村民在拘留所蹲了半个月，因为没有主观犯罪动机，就被放回去了。这个案子也留下了几个谜团未解：一是为何会发生爆炸，二是头一天晚上那个村民看到窑洞里的另外两个男人是谁？但那个村民已在爆炸中身亡，另外两个村民虽然交代了这个事情，却完全不知晓那两个男人的情况。专案组估计可能是文物贩子，文物已经有流失了的可能。几个月后专案组撤了，这些未解谜团不了了之，变成了尘封的旧事，变成了档案柜里的卷宗。

　　俞昊阳当时才十三岁，切身经历的这个事件对他的冲击相当巨大，一个那么熟悉、和父亲一样被他崇敬的警察，他的任伯伯，居然是盗墓的罪犯，居然被炸死了，从父亲那儿获知的这些信息让他恍惚觉得是个噩梦，是个故事。而更让他心痛的则是燕燕姐，刹那间她家破人亡了。爆炸的第二天，任燕燕的母亲和弟弟小龙突然失踪，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后来就开始流传她母亲——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风言风语，流言越传越离谱，有说她卷了一包文物带着儿子跑了的，有说她跟着文物贩子去了香港的，不一而足。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专案组的警察时不时把任燕燕传唤去询问情况，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无所知只会嘤嘤哭泣；家早被查封了，她只好回到红石崖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面对着村民的异样眼光和指指点点；被炸死被拘留的村民都是她的同宗叔伯，家属隔三差五跑来哭闹要人；为搜查文物，警察把爷爷家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收获。

　　那些日子俞昊阳每天都到任燕燕的班级，一连两个星期都没见她来上学，再也按耐不住，周日偷偷骑着自行车打听着路途去了红石崖。在奶奶家任燕燕躲在里屋哭着不肯见他，他也哭了。爷爷咳嗽声声气喘吁吁，奶奶老泪纵横，他们曾为之骄傲的警察儿子死了，还背着个盗墓犯的罪名，儿媳妇和孙子也不见了，老两口还活着干什么啊。直到夕阳西下俞昊阳惶惶然离开红石崖，任燕燕也没有出来见一面也没有答应回校上学。

　　回到洛山俞昊阳去找他父亲，把任燕燕的事说了，求父亲想办法，父亲抽着烟久久沉默不语。烟雾弥漫中，他看见父亲突然消瘦的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他从母亲那儿知道，父亲这阵子工作忙碌压力很大，案子发生在他的辖区而且还是下属犯案，说不定会被处分。他没敢再说下去。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任燕燕就回来上学了。后来俞昊阳才知道，那天父亲到学校找了教导处主任和任燕燕的班主任，三人一起去把任燕燕劝回学校，并且给她办理了住校上学。

　　自那之后，俞昊阳的父亲开始担负起对任燕燕以及她爷爷奶奶的照顾。每过两个周的周末，父亲都会开着派出所仅有的一辆偏三摩托车，送任燕燕回红石崖老家，顺便买上米面和一些生活用品带去，有时候还会放下点钱。俞昊阳发现后，每次都会想办法跟着一起去。不久任爷爷因为常年的肺病去世了，父亲帮着料理了丧事。第二年夏天，任燕燕考上了省城商业学校，父亲留下五百元钱，嘱咐她好好学习，有事可以联系。往后虽然次数少了，但每隔一两个月仍会去看望任奶奶。

　　俞昊阳在这事上很敬佩父亲，一个犯了罪、差点影响自己仕途的下属不明不白地死后，父亲能主动承担起照顾他家人的责任，让他觉出父亲人格的伟大。相反母亲在这事上表现很差，盗墓案发之后一向交好的任家好像成了她的阶级敌人，言辞毫不客气，经常因为父亲照顾任家而吵架，直到一次父亲大发雷霆动手打了母亲一巴掌，以后才消停了些。

　　那段时间在家里是非常难熬的，父母吵架、冷战是家常便饭，任燕燕住校，任小龙失踪，而跟袁家也莫名其妙地中断了来往，父亲甚至禁止他去找袁海军玩，当时袁海军在古城读技校，每到周末就会回来。好在过了半年，盗墓案已风平浪静，父亲不但没被处分，还被调到县公安局担任副局长，母亲也把工作关系转到了县中医院，于是全家迁到县城居住。俞昊阳依依不舍地惜别好友，转学到了县二中读书。

　　任燕燕在省城上学后，美好的友情一直持续，俞昊阳经常给她写信，一般两周一次书信往来。寒暑假期他就会鼓动父亲去看望任奶奶，他借机和任燕燕相聚。不到两年，官运亨通的父亲被提拔到海城市开发区公安局担任局长，俞昊阳又跟随父母离开了出生成长的古城县，到海城一中读高中。

　　读完高一的那个暑假，俞昊阳从海城乘车到古城，再转车到洛山，从洛山初中同学那儿借了辆自行车，一路颠簸了两三个小时到了红石崖，见到了放假回来的任燕燕。那是来省城之前见她的最后一面。任燕燕神情一直淡淡的，他也找不出更多话题。之后联系就中断了，他后来给任燕燕写了四五封信却没收到过一次回复。高三开始学业骤然紧张，他无暇他顾拼命学习，最终高考以理想的成绩考入了东齐大学。

　　往事如烟不可追。今天跟燕燕姐重逢了，和她的关系也应该掀开新的篇章了吧。俞昊阳想着，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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