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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牡丹判(1)


  断玉琀啧啧称赞道:“孟惊寒一把纯钧剑使得出神入化,令秋风为之觳觫,人送雅号雁阵惊寒。你剑法虽稚拙,底子却不错,未算骍生犁角,辜负你师父的谆谆教导。”瞥了一眼昏迷的铁怀恩,道:“本阁请教一个问题,你不会真以为——赵文彬是我杀的吧?”

  “您想杀人玩玩也说不准。”

  他抿唇哂笑:“非也非也,不但非本阁,反而另有其人。《牡丹判》听说过吗?”

  那是十多年前一部戏折子,讲述妓子微垣与将军尹辰星的凄美故事,笔触凄婉动人,其作者花间客凭此书一炮成名,与地府真情崔十三郎、麻辣小侠龙、翡斋陶然水并称折子四大才子。

  原书早已失传,现在市面上偶尔流传的都是删减版。只听说当时

  “小道长,本阁送你一句话——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上天赏你一物,便会剥去一物,以物换物。”说罢扬长而去。

  周涣不明所以,招呼来家丁捆住铁怀恩。到了衙门,一盆清水泼下。他倒是交代老实。

  一日他正巡街,角落里忽传来声音,只听得俩江湖人士讨论崇明玉。其中一人说:“那宝贝在黑市卖出这价格,自有它的理儿,这可是连生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的东西。”另一人道:“是了,听说此玉出现,常伴异象,你可知哪里有么?”

  赵府有牡丹,经年不败,为淮城之奇。铁怀恩略一思索,半夜潜进赵府。熟料行窃途中撞见赵文彬,这才错手杀人。

  “大人,您看。”捕快奉上托盘,“从他房里搜寻出一把匕首,经正经仵作检验,刀形与赵生伤口完全契合。匕首镡上诞一朵佛教宝相花,正是宝相阁之物。”

  县令双眉倒立:“你怎有这江湖邪派的东西?”

  铁怀恩垂着头不言。小捕快翻了个白眼道:“肯定是找铁匠打的呗,借刀杀人啥的,结果被倒打一耙。”

  县令痛心疾首道:“铁捕头,本县待你不薄,你却为何剑走偏锋,误害他人性命,亦葬送自己之前程,走上杀人越货之歧途……哎,哎!本县养虎为患,实在无言见淮河百姓。青天呐……”

  “嗤。歧途?”始终低垂着的头抬起来,“敢问大人,何是正道,何为歧途?”

  “十年前,我自诩正道,要做铁面无私清风明月一人,我为这座城兢兢业业,他们口上说着感谢我,可到头来又有谁谢过?当那群魔鬼在我家里肆意笑时,当他们杀害我年仅三岁的儿子时,当他们欺侮晚|娘时,又有谁谢我帮我?”他双目赤红,忽笑起来。

  “我时常做梦,梦到她对镜贴花黄,我要去抱她,可眨眼梦中场景便变作火光滔天的景象,而晚|娘趴在燃烧的门槛上,她努力地想爬出来,努力地呼救。可无人救她。她被那些畜生无数次扣着脚踝拖回去,回到炼狱,受那群畜生的折侮……”他的双目竟淌出血来,“这就是我付出那么多的城,这便是我选择的道。大人,你现在告诉我,究竟何是歧途……”

  “铁……铁捕头,命运命运,命运天定,阴阳有数,你何必执念于此……”县令唏嘘道。

  “晚|娘死的那时,那个心怀慈恩的铁怀恩便随之葬身那场大火了。”他悲怆一笑,道:“谢大人教诲,只是草民想不通这理,有时我在想,若我当初,若我当初……”

  他哽咽起来,捕快脸色一变,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微一使力卸掉,一丝浓血渗出,小捕快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绢团,以防自尽。

  铁怀恩锒铛入狱。喜儿与花不如无罪释放,被县令恭恭敬敬送回画舫。至此,赵文彬之案尘埃落定,逝者昭雪。

  至少周涣这般认为。赵家人谢他为赵文彬沉冤昭雪,奉为恩人。赵老爷道:“以前我爱花如痴,未想有天花会害了自己,害了我儿。如今我儿沉冤昭雪,铁怀恩死有余辜,其间少不得道长功得,还请家中一叙,鄙府备下药膳……”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周涣道,正在这时,花不如惨白脸来找他:“青涯道长,青涯道长,喜娘出事了,喜娘出事了!”

  喜儿疯了。

  她抓紧周涣的袖子不撒手,指着窗外,两粒豆大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道:“有鬼,有鬼,有鬼从那里掉下来。”

  周涣去窗口嗅了嗅,并无鬼的气息,皱眉:“可乃班房之事吓到了?”

  花不如摇头。

  喜儿猛然冲上来头如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有鬼,有鬼……赵文彬……还有女人……冲上来……青涯,救我。”

  “好,好,救你。”他握住喜儿的手,道:“花妈妈,这房可出过什么事?”

  花不如:“没有。”

  周涣再道:“当真没有么?那,醉花阴以前可出过事?”

  花不如愣了愣,“当真没有”四字脱口而出,娇嗔道:“能有什么事?读书的商贾的为官的,来来往往就那些事,你侬我……”

  周涣将一枚玉刚卯放在喜儿手心,柔声道:“持物如见贫道,再有鬼怪滋扰,你便摇这个铃铛。花妈妈,这两张符你且拿着,待贫道回去再作细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涣忍不住高叹口气,身后幽幽冷哼,周涣往旁一跳——白衣白裳白伞,却是雨师妾。

  “你来做什么?”

  “带你看出戏。”

  “诶,我我我……”眼见行过之处愈发凄凉荒僻,周涣道:“这似乎不是戏楼去向,你要带我去看小情侣幽会还是准备收拾我方便毁尸灭迹?”

  雨师妾不苟言笑,把他整个人拽近了,捏了个诀,将一道幽蓝伽印点上他的额头。周涣只觉触觉冰凉,便随她掉进无名空间里去。

  周涣小鸡仔似地被她一手拎着,而她本人则愣愣地望着另一只手,掌心碧光莹莹,周涣好奇地瞥了一眼,再好奇地瞥眼时,她阖起掌心道:“走吧。”

  天旋地转后,双脚踏到实处,浓雾渐渐拨开,五窍开朗。啼哭声,呜咽声,哽咽声,尖叫声,哄哄入耳,或坐或站或躺,哭哭啼啼,以泪洗面,逼仄昏暗的房间,糟糟入眼。

  嘎吱一声,一道鞭响并彻疾风在屋内响绝。肥胖的身体艰难地挤进来,手起鞭落,一道鞭在脚边炸开,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周涣脚边的少女跳起来。

  女人双目一亮:“哟,终于没有力气了?”一把揪过她的头发摔给门外两名壮汉,“把这死丫头拉出去杀鸡儆猴,我就不信小贱蹄子们还不服管教,进褪花时可不是让你们享福的!””

  褪花时……周涣如雷贯耳,这不正是醉花阴的前身么?而且,这分明是青楼强迫少女卖|身的戏码,他忍无可忍,正要出去,雨师妾封住他的穴道,比口型道:“隐身,看戏。”

  话落,突听门外一人淡淡道:“这是做什么?”

  只见一个很美的女人,从扶梯上徐徐走下,云鬓低垂。天窗处的阳光泄露下来,她的面容半在光半在阴影中,眉是眉眼是眼,俊眉秀目,配合流泻周身的水红纱绸,整个人带着慵懒魅惑的秀美。

  胖女人愀然变色,谄媚道:“哎哟喂我的璇玑姑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美人的目光四处逡巡,仿佛将睡未睡,带些迷胧的美,“冬日愈发寒了,骨头透着懒劲,想向管事妈妈讨个梳洗丫鬟……”目光停留在凄惨少女的身上,蹙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妈妈新买来的女孩儿,不听劝,嘱托我管教管教呢。”管事道。

  璇玑美目流眄,不知想什么,须臾,低头拔下头顶的金钗子,道:“别打了,给她梳洗打扮,待会儿送来。”

  璇玑离去,雨师妾提溜周涣去往外面。解穴道与隐身,寻一处茶摊坐下,道:“猜对了吗?”

  周涣道:“你做什么,干嘛封我?”

  雨师妾手执茶碗,动作矜贵,是重门贵族积年累月教导方可养成的气质,道:“否则让你胡作非为?”

  周涣张了张口,她补充道:“天地不仁,天道不謟,已定之事你无从改变,我只是带你看戏。”

  周涣默然,气冲冲地走了,雨师妾也不追。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小道士乖乖回到茶桌旁。

  雨师妾垂眸道:“不走了?”

  周涣道“……是这位璇玑姑娘救了少女吧?看架势,璇玑姑娘是褪花时的头牌吧?”

  雨师妾道:“不啻头牌,她便是《牡丹判》的原型女主。”

  吃完热茶,已是暮色低垂,绮云褪去,朗星攀爬。雨师妾似对这处极为熟悉,带他唰唰踩上屋檐。少女已经换上丫鬟衣服,住进璇玑的房内。璇玑招她过来,少女却端着水盆过来。

  璇玑吓了一跳,道:“你这是作甚?”

  “给、给姑娘洗脚……”

  她的眉头攒得愈发深:“为何?”

  “奴婢是姑娘的丫鬟……丫鬟便是伺候姑娘的……”

  璇玑挑起她的下巴,狡黠道:“那你觉得,伺候我好不好?”

  少女把头埋得更低:“能伺候姑娘这么天仙似的人,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璇玑噗嗤一声笑了,重新陷回贵妃榻中,抽着旱烟,笑道:“若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会飘茵落溷?遇到我,不是你的福气,是你的……”想了想,摇摇头。烟头在黄梨木桌上敲了敲,震出些碎沫子,抬头凝视着她,道:“我救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你的嗓子润,唱戏是晚了,适合唱曲儿,学弹琵琶,拨箜篌,都是极好的。能靠手艺吃饭,便不要出卖身子。”又轻笑了一声,“不像我,十三岁便把身子给了别人。”

  花奴瞪大了眼,望着她家姑娘。她家姑娘已陷回贵妃榻里吞云吐雾,似对方才的事满不在乎,风轻云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奴。”

  “花奴花奴,真晦气,从今往后,你便叫花不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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