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离间
左迁进入正厅，一向仙风道骨的形貌，此时略显狼狈，身上带了几处伤，精神倒不见萎靡，朝上座一拱手。
“王爷，属下幸不辱命。”
梁妧透过墙上的花栏雕窗窥见这一幕，心下升起不忍。
那日兰翘的警示后，她想了很多。
萧钰的寒毒出自西肃，若非有左迁，恐怕不能恢复到如今的地步。至少，上一世她遇到他那夜，他的身体状况远非如今能比。
左迁的出身虽令人忌惮，但这份功劳与恩情，不能就此埋没。
外间，萧钰并未起身相迎，看左迁坐下时，因触到伤处，疼得吡牙咧嘴，这才浮起一抹好笑。
“先生这一路辛苦，本王还想着，你大概会趁这机会不辞而别。”
左迁带点恼怒挑了挑眉，接过韩落递来的茶，一口喝干，才道：
“诚然王爷乃守诺之人，当初与在下的约定已做到，但难道左迁便是背信弃诺的小人？王爷的冥毒一日未解，左迁是不会走的。”
当日陆遇找到他，就医酬一事，左迁向萧钰提了个要求——他与太子有私仇，若将来能见其失势，便算结清解毒的酬劳。
晟王被太子下毒人尽皆知，这请求简直像顺水推舟，让人不得不怀疑左迁的真实目的，尤其他西肃国师弟子的身份，实在难以让人取信。
“太子被逐出东宫，失信于陛下及百官，先生要的，本王已然做到。”
萧钰淡然而笑，“至于冥毒，唔，如今本王已好得七七八八，不必再劳先生费心。你我现下，已算两清。”
左迁两步上前，抓起他手腕探脉，脸色逐渐阴晴不定，难以置信，“散于经脉的冥毒，竟已被你吸收近九成！”
虽是又惊又喜，却又难免沮丧失落，因这并非自己的功劳。
他蓦地改探为擒，指间劲力强猛，萧钰翻腕格挡，寒劲随之轩然暴涨。
顷刻间，两人连过数招。
内室中，梁妧见这两人忽然动起手来，紧张站起身，没想到，左先生平日看着文弱书生一样，武功竟丝毫不输于萧钰。
左迁撤劲收掌，向后跃开一步，单手负于身后傲然而立。
若不是身上那几处伤有些碍眼，倒真能瞧出一派名家风范。
“王爷内力大涨，在下已不能敌，甘拜下风。”
萧钰依旧坐在椅上，咧嘴一笑，收了寒劲，示意他过来，主动递出手腕。
左迁再一探脉，捻须沉吟，“果然已可收放自如，不过……你这般另辟蹊径，却并非成就冥功之威，在下总觉得……哪里还差着些。”
萧钰收回手，轻抚掌心。
舍身冥毒在他身上，前后两世加起来，如今这样的情况虽在他意料之中，但具体算不算尽在掌控，他一时也难以说清。
“走一步看一步吧。”
静静看向左迁，这次安排他做替身，走最险的路，招引太子的穷追猛打，实际也正是对他的一份考验。
由此，才能定去留。
左迁这人，外表像个通读圣贤的书生，有智擅谋，可堪大才，实际骨子里很有些西肃人不敬生死、唯利图谋可不顾道义的野性。
虽然流着中原的血脉，所学所思，倒真不算是正统中原人。
这次派给他的十五人皆为死士，萧钰早有预计，以左迁物尽其用的性子，恐怕会死伤殆尽。
然而，每隔几日传来的消息，人手折损并不大，这出乎他的意料，也由此看出左迁是真心投诚。
“先生若想留下，本王也无不可，不过这一次，还请开诚布公。”
左迁重又踱回去坐下，目光微不可察转向近旁一侧，知晓王妃就在隔壁，沉默须臾，缓声说道：
“家师的来历，想必王爷早就知晓，他当年之所以受王帐供奉，拜为国师，是因向上代汗王献计，以离间之法，逐步蚕食景朝，耗费三十年之功，天下唾手可得。”
萧钰眉宇间一片舒展，未有任何波澜，然心头却并非如此平静。
前世他所见，与其说是血雨腥风中的皇位更迭，莫如说，是景朝大厦将倾的前夕。
在那个不存于世的时空中，季哲彦这离间之计，已然成功。
左迁神情淡漠，侃侃而言：
“先师不是西肃人，亦非中原人，因此才可孑然立于世外，冷眼观天下纷争，他一生致力，只求天下一统，至于谁为天下之主，于他不过两可。”
“此乃他老人家四十岁前之心境，之后……呵，想必是年纪大了，心生慈悲亦好，优柔寡断也罢，深觉西肃人蛮性未泯，不堪为天下之主，其心更倾向中原，这才收了我和师弟，希翼扭转天下大势。”
他肃然起身，对萧钰深鞠一礼，“左迁自知才疏学浅，先师遗志独力难为，这才起意追随王爷，拨乱反正，为这天下、为先师尽一份力。”
萧钰默然半晌，抛砖引玉似的问一句：“令师座下，并非只有你和封轲两人吧？”
左迁敛眉而笑，“实不相瞒，先师首徒乃汗王独女，自幼深慕中原之学，起了个汉人名字，叫南情。她眼下就在这策州，是来替太子办事的。”
翌日，萧钰往前府与傅刺史商赞议事，梁妧送他出门，也去了正院寻安氏。
“名头最响的佛寺？王妃要问这个，那自然是城外的寒覃庵。”
安氏说着，转向女儿，“她幼时曾受慧安师太点化，有一阵子还闹着要跟去修行呢。”
傅晓鸯涩然而笑，“以前女儿不懂事，母亲就别生气了。”
慧安师太乃大景朝比丘尼中第一人，出家前贵为郡主，身属皇亲宗室，得天子亲封浮屠法圣的尊号。
梁妧也听过她的名讳，只是不知原来是在策州这里修行，略感诧异，笑道：
“鸯姐儿一看就是个有慧根的，自是受高人青眼相待。”
安氏昨夜听丈夫回来说起，晟王给都护府下了最后通碟，已猜到事情有变，试探问道：
“王妃问起佛寺……可是有什么新想法？”
梁妧略一点头，未再深谈，“我这两日还想先到街上看看行情，既然鸯姐儿与慧安师太有交情，到时还请为我引荐一二。”
傅晓鸯满口应承，又道：“王妃要出门，由我作陪可好？”
“自是好的。”
说着话，外间丫鬟禀报，丹阳侯世子求见夫人。
梁妧便笑起来，“明赫今日一早往水务衙门去了一趟，大概这几日就要去渡口，昨日还未有机会给夫人请安。”
安氏连说快请，一旁傅晓鸯涨红脸起身，想避到后面去。
梁妧在旁拉住她，“你俩是自幼相识的交情，见一面也无不可。”
安氏便也笑睨着女儿，打趣她道：“这会子才知道害羞，上月你从京城回来时，跟我说话儿的气势哪儿去了？”
“母亲……”
傅晓鸯腮映桃李，手指扭着帕子，不依地小声喊了一句。
“好好好，母亲不说。人家千里迢迢赶来，总要让你见他一见的不是。”
梁明赫由外进来，目不斜视向着上方傅夫人行礼，“小侄受家慈嘱托，特来拜见伯母。”
梁妧心里憋着好笑，要是让嫂嫂听见这私逃家门的儿子，到了这里还要借她名头，恐怕又要大棒招呼。
安氏含笑应好，又问过他父亲的伤势如何，“你母亲这几年着实辛苦，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年纪轻轻入朝任职，知道替家人分忧，真是个好样儿的。”
后面，傅家二公子、三公子是陪他一道来的，听见这话齐齐缩了下脖子，脚步顿住想往回退。
安氏叫住那两个，“还不快来给王妃见礼，没规没矩的。”
傅家长子如今在边关八哨城的中卫丙哨效力，任游击参军，职位不高，边关讲究论资排辈，任由你出身再高，初到军中也需由低做起。
剩下两位公子年纪均是二十出头，老二性格稳重，已能在刺史府帮着揽些差事，三公子一门心思想去边关，奈何吃不得苦，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只得整日在家游手好闲。
这两人来给梁妧见礼时，安氏便在边上絮叨着数落老幺，“成日闲得就剩斗鸡走狗了，再这么着，让你父亲送你到后安哨，将来做个打杂的裨将罢了。”
小公子傅启昕连声讨饶，“母亲千万别，儿子是要做大将军的，才不去后安哨。”
边关八部哨城，前锋三、中卫四、后安一，乃是当年梁妧的父亲柱国大将军制定的一套边关戎守之法，加上原本的青棠重关，九座关哨共同抵御西肃来犯，可谓固若金汤。
即使在已失去重关的这三年时间里，有八部哨城在，西肃铁勒据关而战，依旧难进寸步。
后安哨是八部哨城的后方供给营，少年人壮志宏大，自然不愿在那处消耗热血和斗志。
傅启昕听闻晟王妃是大将军之女，这才跟着梁明赫进来拜见，这时心下又是钦佩，又有些拘束，很想上来和她套几句近乎。
安氏见状，又将人给轰出去，只留下世子爷说话。
梁明赫早已拿眼风瞟了傅晓鸯好几回，忽然没头没尾开口：
“你那张画儿，我解出来了。”
话说的羞赧，却又带两分得意。
傅晓鸯立刻瞥一眼母亲，死死低着头再不敢抬起。
梁妧暗自叹气，大傻果然是傻，这种话当着人家母亲的面说出来，岂不坐实傅晓鸯跟他私相授受，恨不得敲他个脑瓜崩儿。
忙岔开话题，问梁明赫，“你今日去衙门怎么说？何时往渡口去？”
“啊？过两天就走。”
梁妩起身向安氏告辞，“这会儿日头不晒，鸯姐儿现在陪我出去看看吧。”
一旁梁明赫听了，“你要上街，我也去。”
安氏含笑看着，“那就让鸯姐儿尽一尽地主之谊，陪王妃和世子爷在城里好生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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