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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小熊睡衣


  小区里停着警车和消防车, 警报灯闪啊闪。

  这一晚过得手忙脚乱。

  段白焰哮喘犯了。

  这些年, 江连阙拖着他运动、游泳, 好说歹说劝他加强身体素质,他的病症本来已经减轻很多。

  可火场内灰尘厚重,他又在楼上与姜竹沥沉默着对峙了太久。他抱着她上车,熊恪一看到他发紫的唇角,脸色瞬间就变了。

  “小少爷……”

  “没事。”段白焰咬咬牙, 放下姜竹沥, 用毯子裹住她, “我带了药。”

  姜竹沥有点儿蒙。

  她本来就没睡醒,现下死里逃生, 还没反应过来段白焰怎么能第一时间出现在这儿,就被他抱着上了车。

  扒开毯子,她露出透着水光的一双眼:“段白焰……”

  段白焰没有回头。

  他很久没有犯过病了, 这种感觉熟悉又可恨,好像肺被捅了无数个窟窿,新鲜空气噗噗往外漏,怎么也填不满。

  车上空间很大,他冷汗涔涔, 靠在座位的颈枕上。修长的腿朝前伸,一手扣住半张脸, 拿着小瓶子吸药。

  车窗外光影交错, 安静的空间内, 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姜竹沥卷着毯子, 毛球似的拱过来:“我帮你把座位放下来吧?”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怎么照顾哮喘病人,他们犯病时,躺得低一些会比较舒服。

  这话提醒了熊恪,他赶紧帮忙,把座位旋下四十五度。

  “不用。”药是苦的,段白焰嗓子发哑,整个呼吸道都被难以名状的气息充斥,挤出的几个字依旧不容置喙,“我没事。”

  熊恪不认同:“小少……”

  “这里就我一个外人,又不会到处乱说,你逞什么强?”

  姜竹沥也急了,脱口而出。

  段白焰的身形猛地顿住,一个眼刀扫过来。他嘴唇抿得死紧,死死盯着她,目光凉凉的,像藏着危险的怒意。

  姜竹沥咽咽嗓子,小心翼翼地朝后缩缩。

  也不知道哪句话又惹到了他。

  这个人真的好容易生气啊……

  她感到费解。

  一路沉默,回到段家,灯火通明的宅子已经为主人准备好了热水和温暖的床铺。

  段白焰提前在车上用过药,一路回来,基本已经平复了呼吸。熊恪还是不太放心,又叫家庭医生过来帮他重新检查了一下。

  做完这些事,夜色已经很深。

  段白焰似乎在生一场无名的闷气,脸色难看得要命,姜竹沥不太敢招惹他,可环顾四周,又只能装着胆子撞枪口:“谢谢你今晚救了我,还给我提供住处。”

  她主动凑过去,真心实意地暗示他,“我的客房是哪间?可以现在过去吗?”

  上次段白焰不在,她睡的是他的卧室。

  今天总不能还睡他卧室。

  段白焰没有说话。

  他沉默一会儿,淡淡道:“我家没有客房。”

  “……”

  晴天霹雳,姜竹沥难以置信:“你这可是栋三层别墅,一间客房都没有,这么大的空间,是拿来干什么的?”

  他不假思索,声音低沉:“一室一厅一卫,其他房间全部打通,做室内溜冰场。”

  姜竹沥:“……”

  那可真是棒极了。

  她张张嘴,忍了又忍,没忍住:“那我……”

  “睡地上。”

  平静地撂下三个字,段白焰冷着脸扔下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竹沥愣了一会儿,问:“他的意思是,让我今晚就……盖着这个睡?”

  虽然听起来有点儿惨,但比起睡大街,好像……

  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不过……

  “他好无情啊,大熊。”她感到心碎。

  “不,姜小姐,你误会了。”熊恪脸不红心不跳,“小少爷的意思是,让你睡在‘他卧室地床上’。”

  他一脸严肃,特别强调了中间那个“地”字,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痛痒的语病。

  姜竹沥狐疑:“……是这样吗?”

  熊恪很肯定:“姜小姐,你有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

  “嗯。”

  “cinderella特地扔下水晶鞋,就是为了引诱王子去找她。”

  “……cinderella真这样想?”

  “小少爷特地扔下外套,也是为了让你上楼去还。”他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她,十分笃定,“请你动作快一些,千万不要让他等急了。”

  庭院中翠竹挺直,设有水榭,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窗下粼粼的波光。

  风声拂过,翠篁水榭的影子通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上来,映得屋内空寂如海。

  段白焰坐在床上,身影被床头灯的光线拉长,影子落在身后的镜子上。

  他把柔软的家居服撩起来,转身,默不作声地垂下眼。

  青紫色的痕迹从右肩肩胛骨开始,长长地延伸下去。没有破皮,可看起来触目惊心,碰一碰也会疼。

  两个人的冲击力太大,哪怕铺了气垫,他右肩着陆,也还是受了伤。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下楼拿跌打酒。他自认伤得不算严重,不想兴师动众,再让熊恪和姜竹沥平白担心。

  姜竹沥……

  想到她,段白焰的脸色一瞬间又冷下来。

  不对,她根本没有良心。

  她才不会担心。

  “叩叩。”

  下一秒,房门传来两声闷响。

  姜竹沥趴在门上,小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段白焰愣了一下,眉头不着痕迹地舒展,迅速放下衣服。

  他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手在碰到门的前一秒又堪堪停住。他抿着唇,站在那儿整整默数了十五秒钟,才假装漫不经心地打开门。

  走廊上灯光流泻,温暖的光晕里,他居高临下,看到女生毛茸茸的发顶。

  她应该是已经洗漱过,连衣服都换了,长发蓬松地落在肩头,身上带股沐浴液的清香。浅棕色的小熊睡衣,粉白色的兔子拖鞋,再加上她个子矮,长得又显小,活像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少女。

  ……让人想搂在怀里上下其手。

  段白焰一脸冷漠地抱着手,喉结却不动声色地滚了滚。

  他冷声问:“衣服哪儿来的?”

  “大熊哥哥给的。”姜竹沥低头,摸摸胸前傻不拉几的熊脑袋。

  “他说是以前不要的衣服,可我感觉明明是新的……”姜竹沥有些奇怪,忍不住又拽拽衣服,“竟然还很合适,不大不小刚刚好。”

  段白焰的表情绷不住,终于变得不自然起来。

  四年前,医生说山上空气清新更适合病情恢复,她就陪着他去山上住了一段日子。离开时,带走了她所有的衣物。

  后来两人分手,他回到明里市,没忍住……

  照着她当年的衣服……

  顺着购置了一遍。

  只有她那套长颈鹿睡衣,他没找到一模一样的,只搞到一套同款,是毛茸茸的小熊。

  段白焰觉得自己有点变态。

  “你来干什么。”他强忍住摸她尾巴的冲动,冷声质问,“不是让你在楼下。”

  “我上来给你送外套。”姜竹沥一脸乖巧,“还有就是,大熊说,你晚上可能会犯病,让我多看着你点儿。”

  “家里有别的阿姨会看。”

  话脱口而出,段白焰在心里啪地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熊恪那样的老实人都亲自下场助攻他了,他竟然开口就连跪。

  简直愧对列祖列宗。

  “这样吗?”姜竹沥神情茫然,“可是大熊说,阿姨们今晚集体请假了。”

  “她们——”语调高高扬起,“玩忽职守”四个字跑到嘴边,段白焰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对,是我准的假。”

  那姜竹沥就安心了。

  她小心翼翼,抬着头眨眼:“那我今晚能睡你房间的地板吗?”

  她眼睛很大,光芒照进去,流光溢彩,灵气四溢,像一匹无辜的小鹿。

  段白焰差点儿忍不住求和。

  他心说。

  你睡我头上都可以啊小祖宗。

  然而开口,仍然是一句冷冰冰的:“外人不能进屋。”

  姜竹沥微怔,突然明白了他生气的原因。

  她软声解释:“我没想跟你划清界限,只是我觉得,对你来说,我应该是个外人才对。”

  段白焰无法辩解。

  他又不能说,不是啊,在我心里,你就是内人。

  那太奇怪了。

  岂不是所有心思都昭然若揭。

  “但你如果真的不需要我,我就去楼下了。”见他不说话,姜竹沥决定搬出熊恪送她的杀手锏,小小声道,“楼下的沙发很软,我一点儿都不委屈。”

  段白焰:“……”

  她这才叫昭然若揭。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儿想笑。

  一边觉得她坏,一边又觉得她真是可爱。可爱到爆炸,可爱到想日。

  “对不起,打扰了。”按照套路的流程,姜竹沥态度颇好地朝他颔首,做出一副此处不留人的委屈模样,“那我就先下去了,祝你好梦。”

  说完,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就要下楼。

  走出去没几步。

  “滚回来!”段白焰铁青着脸,气急败坏,“我分你一个床角!”

  段白焰一点儿不夸张,真的只分了姜竹沥一个床角。

  他的床其实很大,可少爷一个人霸道地张开手臂,这就占了三分之二。

  于是怂唧唧的土拨鼠只能蜷在小角落里,委屈巴巴地不敢乱动,又怕随时吵醒他。

  黑暗里,她的眼睛骨碌骨碌转。

  随时要担心自己滚下床。

  这还不如睡在宽阔的沙发上……

  姜竹沥漫无边际地瞎想。

  下一秒,睡梦中的段白焰微微动了动。他似乎不太舒服,突然收起一条手臂,转了一个背对着她的方向。

  这个动作一下子空出小半张床,姜竹沥乐坏了,赶紧往里面挪,生怕他卷土重来。

  段白焰闭着眼,哭笑不得。

  他算错了距离,从躺下开始装睡,也从躺下那一刻,开始担心姜竹沥会一着不慎滚下床。

  只是转身的动作牵引右肩,他疼得差点儿呻吟出来。

  也还好他忍住了。

  黑暗里,姜竹沥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他。

  秋天还未过完,屋子里也不冷,段白焰的被子只盖到腰。他有一对漂亮的蝴蝶骨,她有好几次甚至生发错觉,以为那里要长出一对翅膀,带他去往永无岛。

  她想摸一摸,手抬到半空,又迟疑着缩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恶俗的新媒体标题:“他有多久没在做完之后,搂着你睡了?”

  噫……

  姜竹沥暗搓搓地想。

  他可能只是不想看见她的脸吧。

  身体往下滑,她安安静静,将整张脸都埋进被子。

  在姜竹沥的印象里,段白焰第一次犯病,是在高二军训时。

  男生女生分开成两个队列,一起顶着大太阳站军姿。

  其他女生都在感慨好热好累,只有姜竹沥,注意力从始至终都不在自己身上,一直黏着段白焰跑。

  那时他虽然还犯过病,可白种人的形容实在太夸张,她真的很担心,怕他一不小心就英年早逝。

  糟糕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姜竹沥一个不注意,男生队伍那边就传来教官训斥的声音:“出列!”

  哮喘犯病来势汹汹,段白焰脸色发白,嘴唇迅速变紫。短短几分钟,就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

  而教官还在等他报告情况。

  “报……报告教官……”他磕磕绊绊,断句细碎不成章,嗓子里已经开始出现隐隐的哮鸣音。

  “报告教官!这位同学是哮喘病犯,需要立即治疗,我这就带他离开!报告完毕!“姜竹沥一咬牙,出队小跑过来,也不管教官同不同意,拽住段白焰就跑。

  果不其然,她都跑出去一段路了,教官才迟迟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目无尊长!你给我回来!”

  回去是小狗!

  姜竹沥只想赶紧想办法给段白焰续命。

  “竹沥!”何筱筱细声细气,在她身后佯作焦急地大喊,“你现在走的话,就没有军训学分了!”

  姜竹沥连头都没有回。

  段白焰却越跑越慢。

  “离你宿舍不远了!”她鼓励他,“我们马上就有药了,你再坚持一下!”

  段白焰猛烈地呼吸着,却无暇顾及她在说什么。缺氧减慢了他的思考速度,他无能为力。

  姜竹沥突然反应过来。

  “对啊,你连呼吸都困难,又怎么走得动?”

  说着,她若无其事地伸出双臂揽住他,就将他背上了背:“但你别怕,我跑得够快,不会耽误你。”

  段白焰:“……”

  时年一米七八的段白焰:“……??”

  他的理智终于艰难地回流了一些,“你放我下来……”

  “你别说话了,留点儿力气吧,你信我一次。”

  段白焰主要是觉得丢脸。

  他一个一米七几的男生,被一个身高尚且不足一米六的矮子背着到处跑,像什么话。

  于是他继续挣扎:“放……放我下来……”

  “你怕被人看见是不是?”姜竹沥竟然猜透了他的心思。

  大少爷的脸怎么比命还金贵,“你等等啊。”

  说着,她扒下他的迷彩外套,二话不说,包住他的头,盖住他的脸。

  被遮得宛如一个面纱妇女的段白焰:“……”

  “他们认不出你的,你放心吧。”

  段白焰伏在她的肩头,句子断断续续:“等我拿……拿到药了,就把你灭、灭口……”

  “那也等你恢复健康再说吧。”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喘得像风箱一样的段先生。”

  长夜寂静,窗玻璃上落着水波光影,不断轻轻浮动。

  几乎是姜竹沥闭上眼的同一时间,段白焰缓缓睁开眼。

  竹沥,性味甘寒,能清肺火。

  清热化痰,息风定惊,止咳平喘。

  他抚上心口。

  他的甜药,他的姑娘,他的……

  心之所系。

  他再也不要让她离开自己了。

  ——哪怕他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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