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九章 工作三（7）
矿场三坑的排布，如同鼎之三足留下的印痕。东北角原有个坑，与这三坑连成四边形模样，早被填平成一片熟田，种当季蔬菜。如今由于煞雾，菜地荒废，作物全被铲除烧毁。其余地点，南面排土场，西偏南处为办公生活区，毗邻入口，往北为工厂，专供非煞促晶类矿石选矿。
沈奥欣回想矿场布局，慢慢将它与此时夜景重合——这里基建一般，路灯排布不密不疏，重点照耀运输机道。
据说菇潭每晚会派车来收走矿物，沈奥欣一次没有见过。
黑暗打造了许多盲区，瞭望塔射出探照光，头目们提着电筒巡逻，都想驱走黑暗，结果顾了这头又顾不赢那头。
沈奥欣计算电筒光束，大部分在护罩边缘移动，两束光围着三坑转，办公楼那，一直不少于两个。
即使头目们分工明确，一魂管一个片区，也不可能在这种光线下，关注所有魂魄动向。她在半明半暗间慢慢走动，头目们过来，要把劳工分成几块集中管理。
沈奥欣趁整队退到西南角的矿坑的边缘。一个安全帽顺电筒光扫视过来，她闪身躲下去。
不敢用匕首，怕声响太大，她手抠土地，把自己稳在第二层窄小的人行道。
这儿照明的主要是嵌地的泛光灯，光线偏暗，穿透力不强。远方一两点细碎的光挪移，一眨眼又不见。
镐子太大带不来，她掏出匕首，躲着光前进，脚步猫一样。与逃避金森不同，与偷去市政厅也不同，身体是冷的，因为寒冷，脚下每块硌人的石土都能清晰感受。
忽地脚下一动，晶矿甲虫破体而出。这只虫子，竟把背负的晶体也埋进土地。
还以为之前是看错了的，原来没有。这儿的异化还在继续，防护罩没有把煞雾隔绝彻底。
沈奥欣杀掉它，往前一步，又折回，伸手摸了摸。虫子沙包一样触感的身体，竟有两个爪子。
进化。
她脑海里冒出这个词。
这就是要每日采完晶矿的原因？进化未免太快了，不仅身体变化，还根据黑暗整个掩藏自己。再多留会，会不会挖出地道猎食？
她有点饿了。头目们会发食物吗？就算分发，她也不能折回去拿。
她迟疑了下，粗糙地分离晶矿和虫肉，把多余的荧光沙肉擦去，用虫皮包裹剩余的，塞进口袋，加快前行脚步。
要出矿坑时，一道电筒光照来，全朝坑洞里。沈奥欣握了握手，把晶矿丢到比自己位置低、光照即将来临的地表。
晶矿散发璀璨光芒，头目举着光下去。沈奥欣身子压得更低，心跳飞快地从矿坑北沿爬上去。
她绕了个扇弧，渐渐接近办公区。办公楼两个领头，各自带着几名身强体壮的劳工。一楼大门开着，一二层窗户都装了金属防盗窗。她没把握，见办公楼与矿工房毗邻，绕着矿工房前进。
矿场面积广大，巡视重点区域犹嫌人手不够，办公区、矿工房与厂房又挤在一处，矿工们两层高的住宿楼就成了无须在意之地。
门锁了，进不去，拐角处有有盖垃圾车，转过去，是洗漱池和水管。她现在的身体，或许可以试一试。
她站在洗漱台上，略低，把垃圾车推过来。
手伸进口袋，蘸一指沙肉。忍着臭味站在垃圾车上，她看见水管有弯，绕开窗子，直向上伸。
沈奥欣踮脚，徒手抓上去。
她的上肢力量近来进步很大，学着引体向上的样子，先是手臂，再是膝盖，而后整个身子，沈奥欣踩在水管弯道上。
就着窗子和水管焊接处的外凸，她气喘吁吁，爬上房顶。
矿工房是长条状，平顶，走到尽头，斜上方半米是办公楼三层的窗户。
专注，专注，沈奥欣闭上眼睛。睁开，擦干净手指，后退到顶荡头。助跑，跳，把手想象成爪，抓住略厚的水泥台。
没关系，就算掉下去，也是踩到防盗窗上。沈奥欣自我安慰着，把自己带上去，身体贴着窗户边缘。
窗子是推拉式，里头没有光。没上锁，她轻轻推开。
跳进去，是一间简陋办公室。想翻找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又觉不太道德，沈奥欣耳贴门听了听，隐约有一声撞击。
拉开一条缝出去，门带关，撞击声消失了。隔了许久，她几乎凝固成雕塑，又是砰地一声响。
接近那扇门，试着转把手，扭不开。里头声音消失，沈奥欣蹲身，问：“谁？”
“……沈？”骷髅又惊又喜。
“是我。”她不再纠结门，问：“窗户开着吗？”
“不，锁了。”
她探了探门缝，又问：“有撬锁的东西吗，比如片状的骨头？”
骷髅躺在脚边的头颅艰难转向：“没有。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别出声。”沈奥欣堵住他倾诉的欲望，退回原先那扇门，在抽屉里找到回形针。
她以前想透气，撬过母亲的锁，骷髅撞击的门难度不大，和从前撬过的相似，沈奥欣听到几声锁动，一推，把门开启。
“大黄，我们得救了。”
骷髅头在脚边喊。
这是间档案室，立柜环绕。他身体侧着，脚朝门，手被捆住。那间隔颇长的两声撞击，大概是他利用骨头的曲直变化，用手把头抛向门，然后用脚把头颅踩回，重新蹭到手边，再抛，循环往复。
被称作“大黄”的那个，靠着柜子，赫然是黄帽子。
意外之喜。
黄帽子问：“你是？”
骷髅道：“她是我的朋友。”
黄帽子又问：“大家已经知道我们关在这？不，为什么来的只有你一个。”
沈奥欣掩上门。“我们知道有传送石，能传送走许多魂。据说代理城主向你们传达命令，活下去的三分之一才有资格回城。”
“你们……”
“受伤的魂魄全部被抛弃了。”甚至被利用。
“我来问一件事，我感觉只有你会回答我。”她把骷髅头颅安好，骷髅问：“你手受伤了？你怎么过来的。”
“爬楼。”她垂眼看他，反问：“彼岸的有用，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先救我吗？”
骷髅提议：“或许我们可以先坐起来谈……好吧，你刚刚说的什么？”
“有用。”
“这是我们这边的生活准则。你们人间这几百年，不是老爱提主义吗？我们这儿就是阴司式的实用主义，有用的活着，无用的死去，成为改善生活的道具。”
“哦，实用主义至上的地方。”沈奥欣呢喃，“那我之前的死，有什么意义。”
她记起来了，她想要稍微客观一点的评判，留下遗书。可是这里个人的自评是没有用的，一切掌握在阴司手里。
那人间呢？
沈奥欣垂着头，阴暗而消沉。
黄帽子心头一紧，说：“六号，你是不是刺激到了她的言灵点？”
每个魂魄都有不能触及的过去，有些词句，听来就是禁忌，甚至能影响命魂。
骷髅：“……不会吧。”他没有像前两次一样感觉到她煞气波动。
“传送石真的存在吗？”沈奥欣声音轻飘飘。
“只有我一个知道你们在这，我要听真话。”
只有她一个？黄帽子吃惊，他思及沈奥欣说的“我来问一件事”，她就为了这个随便的问题跑到这来？
骷髅和黄帽子对看。外头传来脚步声，她说：“有人来了。”
骷髅紧张，低声说：“你快走。”
黄帽子：“喊人来救我们。”
沈奥欣轻呵，蹲在门边，透过门缝看。来者没有开灯，每一步走得很稳，依稀是男性。万一是矿工头目，可比吴大嘴强得多。
她手伸进口袋，蘸了点虫肉，舔了下手指。忍耐体内腾起的暴戾，沈奥欣捉出虫尸。
黄毛往门走来，黑暗中，总感觉那门似关非关，有一条缝。他们把仓库里的食物发放一部分，想稍微提升士气，结果武器店成员少了一个。那群鬼魂抱团，一个个疯狗一样，谁敢把武器店的抛到防护罩外。
莫老板晓得这种情况不能闹，矿工头目们控制住局面，设法巡逻的时候把失踪女鬼找到。黄毛心里有鬼，偷偷到办公楼。
他知道了群鬼里的流言，终于想起自己告诉吴大嘴。骷髅说情况不对，他以为他发觉，当即制住他。一个劣鬼，还没武器店老板需要忌惮，就指手画脚起来。防护罩内才是最安全的，外层还有很多探险队游荡，总会帮他们拦下凶魂。
黄帽子起先也同意，和所有兄弟说好，未免骷髅动摇人心，把他关进档案室。
骷髅闹动静，黄帽子劝他不要闹，反被骷髅一套“探险队没了”的理论说服，计划带全矿场的魂魄往城中牵。
他没办法，把黄帽子也关起来，对外说黄帽子在加紧联系菇潭，快有成效。
一个东西砸中墙壁，黄毛警惕地循声看，墙上留下一丝荧光。
他狐疑下望，不察沈奥欣从门后溜出。两鬼身高相差不到十公分，沈奥欣使劲，勒住他脖子往后。
黄毛呼吸阻塞，渐渐厥过去。身体被拖进门，丢到地上。沈奥欣吐出一口恶气，拿回虫尸，抹了把墙上荧光往地面一照，问：“就是他关你们？”
黄毛不知是死是活，骷髅感受到她身上的煞气。
他俩不说话，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女性并非善良的救援者，而是纯粹凭心情行动。
沈奥欣笑，轻而缓，她再一次问：“传送石真的存在吗？”
凭什么。阴司对她的了解，不过一沓纸。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偏她不想死。被盖戳定章太痛苦了，她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才会留下那封信。
她的思想与生前的沈奥欣渐渐有了重合。
哪怕在中途死去也行，好过被当做无用废料，被同类抛弃。
理解而不认同，文字苍白无力，怎么抵得过千万张嘴。她脑中存有的道德观念，告诉她舆论会怎样说“沈奥欣”不负责任。
心灵一分为二，藕断丝连，分隔的部分沟堑又如此之深。
尊严——阴间获得尊严的方式——奉献是么，她就用行动来挣。
沈奥欣说：“我想知道回城的方法——所有魂魄回城的方法。”
而吴大嘴，太有用，如同棍棒，既能伤人，又能搅浑水。“沈奥欣”那种顾头不顾尾的方式太损，杀掉他，还不是会被头目盯上？
回城之前，她要用另一种方式解决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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