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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结局(四)


  大火烧了一整夜。

  黑暗中, 数千炮手列阵以待,指挥官在夜色中擂响战鼓, 炮弹齐发,似轰隆隆的闷雷滚过,扑向四散而逃的卫奴兵。

  卫奴营地内,人仰马翻, 溃不成军。

  再骁勇的战士, 也是血R之躯,虽然他们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着往前冲锋, 试图冲出包围圈, 但还没有驰到近前, 就被整个掀翻。

  城南方向, 几骑快马飞奔而至, 滚地下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师, 吴总兵、邱总兵已经分别夺回锦州、松山, 包围辽杨, 遵化、蓟州也收复了!”

  听了这话, 半夜匆匆赶来的徐鼎、勤王总兵们不由得惊呼出声,满脸骇然。

  悄无声息地收复遵化、蓟州,暗中派兵攻打卫奴兵的老巢, 又设伏火烧卫奴兵大营, 运筹帷幄, 掌控全局,这是何等的气魄!

  包围卫奴的都城辽杨,卫奴兵还不得吓掉半条命?

  这下子,他们等于把十几万卫奴兵给包围在关内了!

  不管是聚而歼之,还是慢慢消耗,卫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卫奴兵这一次入关劫掠,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众勤王将帅瞬间烧红了眼睛,心头火热,视线投向马背上的男人。

  难怪此子当年在接连丧父、丧兄后还能临危不乱,带领霍家军固守城池,果然如电击雷霆,勇猛果断,胆大灵活,如此方能出奇制胜!

  震天的喊杀声中,面对亲兵传回的好消息,男人面色平静,点了点头,火光映出他斧凿刀刻一般的深刻面孔,双眼明锐。

  他一拉缰绳,驱马向前,接过长弓,弯弓搭箭,锋利的箭尖直指远处的敌营,脊背肌R绷起,三箭连珠,激S而出。

  箭矢如长虹贯日,撕开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鸣声划破长空。

  嗖嗖几声,敌营方向,一名身穿铠甲的将官轰然倒下马背,卫奴兵内传出狂乱的哭喊声。

  守军这方,看到督师几箭S死敌方将官,将士们轰然叫好。

  霍明锦撒开长弓,拔出佩刀,“驱散他们,不能让他们收拢溃军。”

  众人齐声应喏,齐齐拔刀,驱马奔入阵地中。

  烧我田宅,毁我家园,掠我百姓,今晚,要这帮卫奴兵血债血偿,有来无回!

  ……

  黑夜中,站在城头的傅云英看不清地方营地里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那充斥在天地间的绝望狂吼和厮杀声。

  火焰冲天,马嘶长鸣,燃烧声和惨嚎声交织,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军无不精神振奋,手持刀、枪,冲杀出去。

  卫奴兵溃散成几部,其首领几次想要收拢残兵,都被霍明锦率军打乱,无奈之下,只能退兵。

  但已经晚了。

  ……

  晨光熹微,远处天际渐渐浮起鱼肚白,晨辉笼罩大地,空气中浮动着刺鼻的血腥气。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绚烂无比。

  红日初升,守军们已经驱散卫奴兵,往运河方向追逐而去。

  墙头上,留下的士兵高声谈笑,城中老百姓相携走出家门,跪地念佛。

  傅云英走下城头。

  李昌和乔嘉紧跟在她身后,道:“二爷不会放卫奴出关,这一次定要将他们彻底剿灭在关内。”

  霍明锦奉行斩草除根,既然抄了卫奴的老家,自然不会再给他们重新壮大的机会,这一次所有辽东军和各地勤王军同时发动进攻,绝不能放虎归山!

  傅云英嗯了声,“朝廷那边,怎么应对?”

  李昌道:“这一次布局至关重要,为了骗过卫奴,必须隐瞒消息,以免消息被他们截获。收复遵化、蓟州后,当地守军还继续打着他们的旗帜。几位总兵都认为不宜走漏消息,不单单是二爷非要让瞒着的。”

  傅云英点点头。

  李昌朗声大笑,接着道:“若是能把卫奴兵十几万精锐剿灭在关内,从此辽东无虞,这可是万世之功,谁敢说一句不是?”

  傅云英看他一眼,“万世之功这种话,不要当着其他人说。”

  李昌挠挠脑袋,应了句是。

  ……

  卫奴兵白天还猛如虎豹,无坚不摧,一夜过后,就被霍明锦率军击溃,朝中气氛一改之前的压抑沉重。

  早朝时,殿内喜气洋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朱和昶睡了一大觉,京师保卫战就结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内官们的搀扶下爬上城头远眺。

  城下,士兵们打扫战场,掩埋尸首,清扫道路。

  脚下这座古老的城池,一转眼就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朱和昶手扶箭垛,叹息了几声,扭头看傅云英。

  “云哥……老爹说因为你,霍督师才会答应扶持朕……”他语气一沉,“霍督师有没有*迫你答应什么?”

  傅云英淡笑着摇摇头。

  淡金色光线洒在她脸上,笑容飒爽。

  朱和昶心口一松。

  ……

  傍晚,哨探送回战报。

  霍明锦带人将溃逃的卫奴兵堵在运河边,几路勤王军从不同方向截杀,卫奴兵仓皇入河,淹死无数。

  得知辽杨被围,卫奴兵军心涣散。

  仅剩的几支突围而出的卫奴军沿东北方向逃窜,被埋伏在各地的辽东军阻拦。

  关内守军互相呼应,就像群狼追赶羊群,将穷途末路的卫奴兵赶进口袋中,然后将这个口袋扎紧。

  卫奴兵无路可逃。

  半个月后,辽东军在关口处发现最后一支卫奴兵的踪迹,设下埋伏,全歼卫奴兵,一个叫黄桂的百户亲手砍下卫奴首领的脑袋。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文武喜极而泣,城中百姓额手称庆,刚好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燃放炮竹,庆祝保卫战的胜利。

  之前仓皇逃走的富户权贵纷纷归家,民间很快恢复从前的欣欣向荣景象,京郊地区的百姓擦干眼泪,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幸存的人们抱头痛哭。

  ……

  几日后,大军凯旋。

  全程百姓扶老携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装,箪食壶浆,出城迎接他们的英雄。

  朱和昶率领群臣,于城门外设下隆重的仪式。

  旗帜迎风招展,百官皆着华服,列队恭候大军。

  溯风凛冽,鼓乐阵阵,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英雄们归来。

  鼓声隆隆,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踏响声。

  一骑高大神驹由远及近,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装,英武俊朗,眉宇轩昂,幽深双眸淡淡扫一圈左右,不动声色间,却透出势如沉渊的锋芒。

  被他身上气势所慑,守在旷野两旁的老百姓顿时噤声。

  紧随在男人后面的是各路总兵,得胜还朝,五大三粗的总兵们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庙里的大肚弥勒佛。

  战士们回来了!

  欢呼声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制不住激动之请,纷纷往前挤,手中鲜花、丝帕高高抛起,往战士们身上扔去。

  这一次他们剿灭卫奴精锐,他日横扫卫奴,平定辽东,收复东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着雄狮一般沉默而威严的队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

  年老如王阁老、姚文达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壮志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满面,大步上前,亲自为霍明锦和其他几位总兵斟酒。

  霍明锦下马,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欢声雷动。

  台下,傅云英身着官服,站在一群文官们中间。

  凯旋仪式繁琐,她已经站了一上午,浑身骨头酸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声交谈,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眼帘微抬,和高台上望过来的一道视线撞了个正着。

  霍明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边,笑着和他说话。

  他面色平静,似乎在认真听朱和昶说话,眼睛却望着她。

  风声呼啸,旗帜猎猎飞扬。

  他的目光,像深秋时节清冷的月色,仿佛从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看过来,经过岁月沉淀,澎湃激扬的感情被流年洗涤,明明很厚重,却又轻柔如纱,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轻扬,朝他微笑,眉眼微弯。

  台上,霍明锦神色不变,依旧是面无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几丝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举剿灭卫奴精锐,不仅成功保住京师,还收复了大片失地,从此以后,辽东军只需要按计划层层推进,东北方,再无威胁!

  南方,招抚流寇,重开商路,江南苏杭一带借着这股东风,日进斗金,税赋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卫奴都在这一战中伤了根本,难成气候。

  荆襄地区,流民主动走出大山,新兴市镇拔地而起,各地流窜的流寇,已成往日云烟。

  一个多月的压抑后,朱和昶终于扬眉吐气,可以畅快大笑了。

  按例要论功行赏。

  徐鼎此次因为疏忽几次贻误战机,应该以军法处置,但他后来跟随霍明锦围剿卫奴兵,杀敌无数,最后功过相抵,仍旧由他驻守辽东。

  朝臣们对此议论纷纷。

  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霍督师向朱和昶推举徐鼎,认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战上输给卫奴情有可原,他在辽东和卫奴对峙多年,对卫奴最为了解,还是由他驻守辽东最为稳妥。

  听说是霍明锦举荐的,没人提反对意见了。

  而霍明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虚衔都给他了,已经封无可封,朱和昶只能赏赐金银。

  ……

  京师危机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将老楚王和皇长子接了回来。

  老楚王将孙子送回乾清宫,拉住吉祥打听,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错,时常大笑,悄悄松口气。

  朱和昶刚刚和几位大臣议事,命内官送几位阁老离开。

  阁老们陆续离去,傅云英走在最后。

  老楚王拉着她说了几句俏皮话,里头传召归鹤道长,他拍拍衣襟,踱进梢间。

  屋里没有宫人侍立,只有朱和昶一人盘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宝儿……”

  朱和昶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老楚王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走近几步,“打了大胜仗,怎么不高兴?”

  朱和昶不说话,望着槅扇的方向,唇角轻抿。

  老楚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傅云英正顺着台阶往下走。

  窗外几枝梅花横斜,朦胧的花影中,傅云英的身影慢慢远去。

  老楚王眼珠一转,“你为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气?”

  朱和昶唇角扯了一下,带了点讥讽,“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电转,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对面,“宝儿啊,爹是为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宝儿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锦马上就会转头一把火烧了乾清宫!

  朱和昶皱了皱眉,“谁说我要娶云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连云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么会娶云哥呢?”

  云哥那样的人,就该无拘无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强*她入宫,让她当妃子,亦或是皇后,都改变不了他会左拥右抱的事实。云哥待他再好,也会心灰意冷,他们迟早会变成一对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宝儿,如果一开始……早在书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实情呢?”

  那时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们朝夕相处。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着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后,朱和昶挥挥手,笑着道:“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如果不如果呢?我从来不去想如果,现在这样挺好的。”

  老楚王点点头,惆怅之色尽数褪去,马上嬉皮笑脸起来,“既然这样,那你不生爹的气了?”

  朱和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幽幽地扫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头丧气。

  ……

  正月里,过年的气氛还很浓厚。

  今年的这个年过得不容易,百姓们尤为珍惜。大战过后,人人喜气洋洋,见面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要互道一声新年好。

  骑马从长街走过的时候,时不时能听见巷子里爆竹声声,穿新衣的孩童们成群结队到处乱窜,欢笑声此起彼伏。

  傅云英下马,管家迎出来,告诉她傅云章又出门去了。

  这一次霍明锦秘密北上,设下埋伏,和辽东军互相配合,取得京师大捷,彻底击溃十几万卫奴精锐,朝中文官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频频举行诗会。

  傅云章作为诗社骨干,天天应酬。

  他们倒也逍遥,不是去山上赏梅花,就是去庙里吃素斋,再要么在松林底下抚琴,傅云章文思泉涌,又出了一本游记。

  傅云英摇头失笑,回房脱下官服,换了件湖色满池娇织绣纹琵琶袖春罗袄,石榴红杂宝织金百褶裙,梳简单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面圆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里门窗紧闭,没有人。

  她推开窗子往外看。

  后院就是演武场,设箭靶。

  只听几声箭矢飞快划破空气的嗖嗖声,羽箭从她眼前飞过,S中靶心,箭尾轻轻颤动。

  石榴树下,霍明锦松开弓弦,低头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弯弓。

  他没戴玉冠,只束了网巾,穿一身轻薄的窄袖衫,阔腿裤,腰上勒丝绦,从肩背到腰部的线条利落流畅,可能刚刚练过拳,额前爬满细汗。

  傅云英双手托腮,倚着窗台看他。

  霍明锦眼睛盯准箭靶,引弦拉弓,几支连珠箭放出,每一箭都S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练了一刻钟后,霍明锦低头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吗?”

  傅云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颊边笑涡轻皱,“好看。”

  霍明锦嘴角一勾,抬起头。

  月D窗前,湖袄红裙的妻子倚窗而立,云发丰艳,容色清丽,含笑望着他。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傅云英莞尔,“明锦哥哥,好看吗?”

  霍明锦没说话,哐当一声,箭囊跌落在地,几步便跨到窗前,捏着她的下巴吻她。

  他刚练武,身上汗津津的,浑厚的男性气息。

  她踮起脚回应他的吻,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片刻后,霍明锦松开唇,气喘吁吁,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着她的腰用力,将她整个人从窗里抱出来,抵在窗台上,紧紧压住。

  ……

  院外,一行人脚步匆匆,埋头走过来。

  李昌过来禀报事情,来不及让人通报,想着二爷一个大男人,没有女眷,冲撞不了谁,直接推门。

  手刚碰到黑油门,被突然从花丛里窜出来的暗卫给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爷有事。”

  暗卫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二爷在忙。”

  “我知道,二爷每天这个时候在练拳……”

  李昌推开暗卫,径直往里冲。

  暗卫没拉住,心里暗道不好。刚才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就退了出来,这时候李昌闯进去,要是撞见夫人怎么办?

  李昌进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动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爷、二爷竟然抱着个美人,压在窗上轻薄!

  暗卫跟进来,看到眼前情景,两腿直哆嗦,苦笑着拉走李昌,关上院门。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霍明锦还是注意到两个飞快闪过的人影。

  他粗喘着放开傅云英,努力克制欲、念,轻抚她的发鬓,“我去解决。”

  转身就要走。

  傅云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事。”

  她垫着脚,轻轻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锦被她勾得浑身燥热,这会儿情、欲烧得正旺,根本没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气,才会说要去解决李昌这个麻烦,听她说无事,自然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没见到霍明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门,看到霍明锦从屋里走出来,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爷,您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霍明锦淡淡扫他一眼。

  李昌跺跺脚,压低声音说:“二爷,傅大人对您情深义重,为了您,到如今都没娶亲!他一个大男人,没名没分跟了您,您怎么能养外室呢?还堂而皇之把那个美人养在家里!傅大人那样的人品,京师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他都推拒了。二爷,您不能对不起傅大人啊!”

  说着话,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个美人呢?二爷,趁着傅大人没发现,赶紧把人送走!”

  霍明锦昨晚抱着傅云英侍弄,心情很好,轻轻踹他一脚。

  “滚。”

  李昌眼圈微红,看来二爷真的被那个美人给迷住了,一句劝告都听不进去,傅云真是太可怜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乔嘉,“你怎么不劝劝二爷!你就看着二爷养外室吗?!”

  乔嘉扯开他的手,后退两步。

  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李昌这么蠢。

  这时,屋里传出一声轻笑。

  “李大人,多谢了。”

  门被从里面拉开,李昌回头,睁大眼睛,看着头戴纱帽、身穿官袍的傅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

  傅云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锦面前,示意他低头。

  霍明锦望着她,顺从地弯下腰。

  她靠过去,当着李昌和乔嘉的面,亲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张大,两颗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晕头转向。

  乔嘉送他出去,回到内院,问霍明锦,“二爷,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泄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锦手里拿了朵浅碧色绢花把玩,这是昨晚作弄她的时候从她头上摘下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香气。

  “不必了。”

  他微笑,低头轻嗅绢花,指尖仍然残留着昨夜柔滑的触感。

  ……

  朱和昶召见内阁大臣。

  王阁老、姚文达、范维屏、汪玫、崔南轩悉数赶到。

  召见的地方却不在乾清宫,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辞官的前任兵部尚书周国公也来了,京城被围时,周国公虽然致仕了,还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领几千人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门,浴血奋战,差点死在卫奴刀下,亏得甲胄厚重,险险捡回一条命。之后论功行赏,获封国公。

  不多时,几个佛朗机人——白长乐等人也来了,他们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挂职工部,一边为朝廷效力,一边四处宣扬他们的宗教,很快就因为风趣幽默和见识广博迎得京师达官贵人的喜爱,朱和昶时常召他们问询海外的事情。

  内官们请众位大人入座,临水而建的暖阁里摆了丰盛的宴席,积雪融化,春草还未冒头,满园梅花盛开,花香清芬。

  几位阁老对望了一眼,不露声色。

  皇上没来,他们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长廊里等。

  不一会儿,水面传来哈哈笑声,几艘画舫飘然而至,朱和昶身着宝蓝色盘领窄袖常服,在内官们的簇拥中下船登上水榭。

  众人忙拱手。

  朱和昶摆摆手,请所有人入座。

  暖阁很宽敞,众人推辞一番,归座。

  今天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辽东大捷,众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颂德,极尽阿谀。

  朱和昶含笑听着。

  白长乐凑趣,说外面梅花开得好,意头也好,建议朱和昶折梅赏赐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让人将各路勤王总兵的名单拿来,要给予封赏。

  内官很快把名单送过来,他接过翻看,忽然发现名单里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扭头问王阁老,“这个叫杨玉娘的,是哪里人?”

  王阁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杨玉娘乃上任总兵杨泰长女,虽是女子之身,却肖其父,懂武艺,熟兵法,能领兵出征。杨泰患病,无力征战,本该由其子继任总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杨玉娘行军治兵,号令严明,此次她代领其父的职位,领兵勤王,亲手斩杀卫奴兵数十人,胆魄过人。”

  朱和昶抚掌而笑,“巾帼不让须眉!”

  看向崔南轩,“崔阁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为杨总兵赋诗一首?”

  内官忙捧着纸笔走到崔南轩案前。

  崔南轩思索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他写一句,旁边的范维屏就念一句: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最后一句念完,席上众人齐声叫好。

  紧接着,王阁老、姚文达、汪玫、范维屏也各自作诗称赞杨玉娘。

  连白长乐也作了一首,他对儒学研究透彻,诗也写得像模像样。

  朱和昶看过众人的诗,愈加开怀,朗声道:“一个乃治世能臣,一个是勇毅良将,一文一武,均不输于须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众人笑着应和。

  唯有崔南轩皱了皱眉。

  一文一武,这“武”,自然就是杨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谁?

  很快,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

  众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设宴请他们,果然有目的!

  见众人沉默,朱和昶并不着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兴,众人暂且不动声色,一边吃酒,一边偷偷观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轻的帝王擎着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的。

  皇上看着温和,实则心里有成算,大臣们已经很难从他的表情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众人心思各异。

  歌舞后,排演百戏杂耍。

  百戏中有一种民间小调,是从南方传过来的,专门讲一些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

  崔南轩忽然变色,袖子拂过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范维屏很少看到他失态,扭头看他一眼,笑着问:“崔大人醉了?”

  崔南轩嘴角紧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民间小调是湖广那边的风格,他们唱的故事他听到开头就能猜出曲目,他们唱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杨玉娘,花木兰,一文一武……

  崔南轩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平时的冷静淡漠此刻荡然无存,抬起头,双眼赤红,眼光四下里逡巡。

  她一定在这儿!

  ……

  席上众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聪明人。

  他们也慢慢反应过来。

  王阁老突然想起来,皇上早就知道杨玉娘是谁!

  杨玉娘的父亲患病,她代领父亲职位的时候,杨总兵的部下不肯听命于一个女子,双方起了冲突,闹到朝廷。那时傅云建议考校杨玉娘的兵法和武艺,如果她能胜出,不妨破例一次,结果杨玉娘果然胜出,一众老兵心服口服,此后杨玉娘才能接管军队。

  皇上既然知道杨玉娘,为什么刚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要问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还有一位杨玉娘,这个人是谁?

  他们可从没听说哪个地方官是女子担任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询问对方。

  所有人都轻轻摇头,他们真的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众人心里浮想联翩,一时之间,脑子里起码闪过七八十个名字,都是偏远地区的地方官。

  台下,开始唱花木兰归家的一场戏。

  众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跳起来问皇上那个文臣到底是谁,却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好不容易等花木兰唱完,鼓声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又接着唱杨家将。

  铿锵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们也越来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头转到西边,这戏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当然,席上众人根本没心思品尝席间的菜肴。

  看时机差不多了,朱和昶环视一圈。

  大臣们都抬头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带她们进来。”

  吉祥应喏,走出暖阁,高声传唱。

  ……

  暖阁外。

  傅云英负手站在长廊的透花窗前,长身玉立,透过雕花,凝望院子里的几株老梅树。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甲胄、扎红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几眼,“你就是荆襄巡抚傅云?”

  傅云英转身,和杨玉娘见礼。

  朱和昶刚登基不久的时候,杨玉娘父亲患病,她自幼习武,愿为父接管父亲治下的杨家军,却遭到反对。后来事情闹到京师,傅云英听说杨玉娘文武双全,建议为她破格一次。杨玉娘也很争气,在比武中胜过其他人,成功夺得代领总兵之位。

  杨玉娘抱拳回礼,笑着道:“我父亲患病,不能上战场,我代领父亲职位,朝中大臣都坚决反对,当时你力排众议,为我说话,我还没有谢过大人。”

  傅云英一笑,“杨总兵才智过人,才能让部下心悦诚服。”

  杨玉娘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她心存好感,又见她态度温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样看到自己是个女人就频频侧目,更是喜欢,笑着道:“此次我进京勤王,皇上下诏封赏,不负大人栽培。”

  两人正说笑,内官走过来催促二人进去。

  杨玉娘整整衣襟。

  傅云英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目光平静而坚毅,一步一步踏进暖阁中。

  两人并肩走进内殿。

  ……

  门口响起脚步声。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头,无数道目光汇集到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暖阁里安静下来。

  乐声停下来了,说笑声停下来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空气凝结,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压抑的沉寂中,傅云英和杨玉娘并肩跨进门槛。

  惊呼声四起。

  众人瞠目结舌,瞪大眼睛。

  满脸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杯盘碗碟落地声次第响起。

  姚文达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手指傅云英,脸上皱纹挤成一团,眼里能喷出火来!

  内官忙上前,将怒发冲冠的姚文达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杨玉娘。

  文,竟然是傅云!

  断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员,招抚流民、平息民乱,获万民推崇敬爱的荆襄巡抚,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卫奴兵攻城时随皇上登上城头观战,被百官称为治世能臣的傅云,竟然是个女子!

  这不可能!

  看到傅云走进来的时候,这个念头同时闪过所有人的心头。

  可皇上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傅云就是女子!

  内阁大臣汪玫双眼微眯。

  皇上刚才要赏赐勤王功臣,命他们所有人为杨玉娘写诗,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想方设法夸杨玉娘英武过人,比如崔南轩那一句“何必将军是丈夫”。

  这些夸杨玉娘的诗句是他们亲笔写的,代表他们认可杨玉娘以女子之身领兵打仗。

  他们没法抵赖,文人看重名声,何况他们还是位高权重的大臣。

  既然他们认可杨玉娘,不就说明他们也认可傅云以女子之身为官吗?

  皇上让他们写诗,目的在这儿!

  汪玫和王阁老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上这是明摆着要保傅云。

  他们不同意。

  女子就应该本本分分,老实待在内宅中相夫教子,怎么能入朝为官呢?

  可皇上的态度摆在这儿,他们如果头一个反对,肯定会触怒皇上,官位不保。

  没人出声。

  有的是太过震惊了还没反应过来,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贸然开口。

  在众人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和杨玉娘走到御桌前,行礼。

  朱和昶举起酒杯,笑着道:“杨总兵和傅巡抚虽是女子,也能领兵退敌、经略一方,足愧须眉!朕敬你们一杯!”

  席上众人咬牙切齿,双唇发抖——皇上亲口说出来了!

  内官拿了两只酒杯送到傅云英和杨玉娘手上。

  杨玉娘神情呆滞,看一眼身旁的傅云英,“你也是女的?”

  傅云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静默中,姚文达终于挣开几名内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面前。

  “荒唐啊!”

  朱和昶脸色微沉。

  其他几位大臣都松了口气,还好姚老不怕死,跳出来坚决反对。

  “女子岂能为官?!”

  姚文达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语。

  傅云英也没说话,站在阶前,垂眸静立。

  台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着姚文达一起跪下。

  这其中,唯有崔南轩始终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目光说不上是Y狠还是其他,双手仍然微微发颤。

  大臣们都跪下死谏,席间侍立的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暖阁外,梅花怒放,却无人欣赏。

  朱和昶站了起来,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们面不改色,跪着不动。

  “好!你们很好。”

  朱和昶沉着脸冷笑。

  大臣们眼中流下泪来,沉默着表示自己的反对。

  僵持了许久后,朱和昶叹口气。

  他看着傅云英,一字字道:“来人,将傅云英打入死牢!”

  内官们呆住了。

  大臣们也呆住了。

  寂静中,一声清脆的酒杯落地声。

  崔南轩瞳孔急剧张开,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看向傅云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卫应声走进来,带走傅云英。

  她没有挣扎,朝众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礼,跟随金吾卫离开。

  大臣们眼中俱是惊愕,望着她从容离去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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