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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打击


  江城书院, 过二门,进讲堂, 左边的过道通向三间明间, 是主讲们平日办公之所。

  已近巳时三刻, 大门外的喧嚷声越过芙蓉花树传入雪白院墙内,娇艳花瓣淌下未干的晨露。树下执扫把洒扫落花的小童听见屋里传出主讲们的争执声, 搓搓手, 驻足侧耳细听。被走过长廊的管事看见骂了一句,忙赔笑着讨饶。

  刷刷的扫地声再度响起。

  一束光线筛过细密窗纱漫进明间, 笼在窗下案桌上的两张考卷上,弥封的一角已经翻开, 淡金色阳光映出两个笔迹清秀婉丽的名字:傅云, 苏桐。

  房里众人虽各持己见,气氛却很平和。

  赵师爷坐在朝南的一张桌案后, 眉飞色舞, 一边剥花生, 一边笑道:“你们别问我, 我当然更喜欢傅云的文章, 不然我干嘛上赶着给他当老师?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 我就选他!”

  山长姜伯春笑着摇摇头, 看向其他人。

  傅云和苏桐的考卷中帖经以及其他诏告策表、天文地理部分答得一样好, 没有一丝错漏之处。但就如科举应试不会一届出现两个状元一样, 江城书院的考试从来没有并列第一之说。

  姜伯春只能从两人自选题的八股文来分孰优孰劣。他虽是科举出身, 八股文却做得并不是很好, 当年全因为恰好猜中题目才侥幸得中,名次也排在最末尾,仕途上没什么建树。年老之际,朝廷选派他担任山长一职,他激动难安,亦生出几分雄心,想竭尽全力为国朝栽培更多有真才实干、于国于民抱有仁爱之心的人才。

  先看完苏桐的八股文,姜伯春眼前一亮,技巧上还差了点,但字里行间可见功底,是个好苗子,本以为拔得头筹的人选已经出来了,但再看过傅云的文章后,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轻笑出声,气势凌厉,格式严谨,也是一篇佳作。

  姜伯春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判谁为第一,只好将主讲、副讲们召集一堂,由众人评判。

  结果不巧,今年礼聘赵师爷为主讲,教授人数刚好凑成了十二之数,大家辩驳来辩驳去,一半人选苏桐,一半人选傅云,还是争不出结果。

  其实如果赵师爷识趣,为避嫌自动退出评判之列,倒是好办。

  但赵师爷是什么人?岂肯为避嫌就把第一名拱手让给苏桐?

  他不仅不退出,还非要堂堂正正选自己的大外甥。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

  姜伯春不是意志坚定之人,神情为难。

  老成持重的主讲梁修己喝口茶,缓缓道:“我尤其爱傅云的一笔字,端妍润丽,虽是台阁体,但未失欧、赵风骨,有大家风范。虽说笔法还是欠缺了点,结体还要再练练,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能写出这么好的字,难得啊!”

  书法家沈度的楷书婉丽飘逸,雍容矩度,深受明成祖喜爱,夸他是“我朝王羲之”。当时朝廷很多金版玉册、重要制诰、典籍文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台阁重臣们也以此字体起草昭告,因此这种书体也称为“台阁体”。为迎合帝王喜好,也因为八股科举要求,读书人纷纷效仿,台阁体流行一时。

  以至于到后来,科举考试必须以台阁体书写,不会写标准方正的台阁体等于无法进入翰林院,而且字形大小、粗细统一都有一定得要求,不能自我发挥。

  过度要求字体的标准规范,导致书体全无个性,造成其千人一面、了无生机的局面,喜爱书法的文人大为痛惜,极为抗拒台阁体的演变,但大势所趋,无可奈何。

  人人皆习台阁体,并不表示这种书体轻易就能写得好。

  梁修己笃好书法,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幼时师从名师,一手楷书写得挺劲雅正,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

  众位主讲见他开口夸赞傅云的字,自然不会出言和他唱反调,纷纷点头附和。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温雪石起身,走到梁修己身边,帮他续了杯茶。

  梁修己抬手做了个表示客气的手势。

  温雪石微笑道,“可论文章,他观点强势,语多奇警,虽然能自圆其说,还是失了庄重之调。苏桐的文章文字晓畅典雅,紧扣题旨,语句朴实无华,对偶齐整,元气内蕴,略有古风,若细加雕琢,必成大器。”

  众人齐齐点头。

  “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傅云的破题,挥洒自如,字字铿将,我都被他说服了。”

  一名副讲笑呵呵道。

  大家互望一眼,都笑了。

  “傅云年纪比苏桐小。”

  赵师爷见缝插针,嘀咕一句。

  众人停下争执,笑得更加欢快。

  他们身为师者,喜欢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少年学子,即使他的观点隐隐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时也欣赏沉稳含蓄,低调和厚的学子。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后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者之幸啊!

  不管是傅云的锋芒,还是苏桐的文雅,主讲们一样的爱怜赞赏,之所以非要分一个高下,不过是为了保证结果能服众罢了。

  外边的考生还在等着张榜呢!

  姜伯春左右为难。

  众人知他一心为书院着想,全无私心,劝他道:“山长不是说要摒弃迂腐之风,让沉迷科举应试而忽视真正学问的学子们认真求道解惑么?不如就从这一次评判开始做出改变,科举没有两个状元,为什么书院就不能有两个第一了?”

  姜伯春怔忪片刻,双唇颤动,拍一下案桌,长身而起,“好!”

  …………

  傅四老爷认得的字不多,但“傅云”两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红榜上傅云和苏桐的名字挤在一块,列于第一名之下。

  他不敢置信,挤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红纸,被旁边看守的生员客客气气拦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杂,傅四老爷站在原地发愣。

  片刻后,他忽然两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没想到竟然和苏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过神来,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傅云启也罕见地没有大叫大嚷,仰头看着刚贴上的红纸,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学子议论纷纷。

  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当然也有不满书院做法而大声质问的。

  陈葵不搭理学子们,贴完红榜,领着生员们陆续离去。

  苏桐没有来,全场学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小,不约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气,就算面上没露出什么,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们此刻的不甘。

  当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罗衣绣袍,面如美玉,一时竟觉得有些踌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扫视一圈,微微颔首致意。

  这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少年郎,以后将是她的同窗。

  众人怔住,都觉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连角落里的人也这么认为。

  人群骚动起来,众人情不自禁朝他还礼。

  学长陈葵站在大门外,遥遥看着照壁前的动静,点点头,到底是头名,气度与众不同。

  傅四老爷挺直腰杆,沐浴在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中,捋须微笑。

  傅云启和傅四老爷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听到旁人低语,眼眉舒展,一道与有荣焉的眼风扫过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妇人娇养长大的,不知不觉学了一身娇气做派,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点抛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摇摇头走开。

  …………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转过身,回以一礼,“赵兄同喜。”

  赵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听说你小字应解?你是三爷爷的学生,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唤你应解,如何?”

  他语气真诚,热情而又不失分寸。一双凤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无限,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这才是赵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时的态度。以往他对傅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土乡绅抱有偏见,加上少年人争强好胜之下生出的那么一点阴暗心思,和傅云来往时难免带了点纡尊降贵的调调,想先声夺人,靠显赫家世将对方的气势压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他客气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还是冷冷的。

  从第一次见面到今天张榜,赵家子弟给了傅云很多次机会。

  若能得赵家子弟照应,谁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们的招揽之意,却始终无动于衷。

  一般寒门学子身上与身俱来和后天形成的那种自卑、自傲、敏感、谨小慎微,傅云一样没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锋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坚决。

  赵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虽然天资聪颖,却是个眼界狭窄之人。

  苏桐就比他聪明多了,赵家子弟言语间稍稍露出善意,苏桐便感恩戴德,是个善于变通的聪明人。

  …………

  “赵兄真是客气,那我们该如何称呼赵兄呢?”

  一道刻意拉长的声音打断赵琪和傅云英的对话。

  傅云启插到两人中间,堆起一脸笑,问道。

  赵琪面色不改,“唤我玉郎便是。”

  傅云启脸色古怪。

  赵琪尴尬了一瞬,解释道:“这是三爷爷为我取的。”

  赵师爷其人行事随便,给侄孙取字也随便。既然叫赵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忙掩饰道:“哎呀!我考进正课生了好高兴!”

  赵琪自诩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当初不该求赵师爷为自己取字,脸上神情不变,耳根却微微透出一点红,客气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原来赵家少爷也知道害羞,我还以为他脸皮比城墙厚。”

  傅云启还记得赵琪当初登门道歉时那种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作风,撇撇嘴,轻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兴坏了,打发人去黄鹤楼包下一间雅室。”

  傅云英扫他一眼,见他一脸欢欣,问:“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啊?”傅云启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脑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别说爬山了,现在让我跳进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

  江城书院。

  按规矩,新生入学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张贴于榜上供学子们观阅。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长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欢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讨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吴副讲才刚拿走傅云的考卷。”

  梁修己于是又来找吴同鹤。

  吴同鹤正坐在书案前抄写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书桌前,目光落到镇纸压着的摊开的纸页上,有点讶异。

  吴同鹤抄写的分明是傅云、苏桐、赵琪、钟天禄、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邻”为题的八股文章。

  “抄写这些做什么?”

  吴同鹤抬起头来,笑答道:“自然是给出题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闪烁了两下,捋须沉思,半晌后,忍不住发问:“莫非这位大人要前来书院讲学?”

  声音里带了一丝期冀和压抑的激动。

  吴同鹤笑而不语。

  …………

  是夜,无星无月,夜色暗沉。

  吴同鹤走过长长的回廊,靠近最里头一间书房。房里点着灯笼,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纱,笼下一地慵懒的浅黄光晕。

  头戴草帽,身着夹袄的随从拦下吴同鹤,“夜已深了。”

  吴同鹤拿出一叠纸,道:“不敢打扰大人休息,烦请代为转交。”

  随从没有接,进房去通报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吱嘎一声大开,随从在里面道:“请进。”

  吴同鹤轻咳两声,紧张地整了整衣冠,确认没有失礼之处,才低着头走近书房。

  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书桌案几椅榻,没有陈设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细颈瓶,瓶里一捧应季鲜花。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暗夜中花朵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书写,灯光打在那张俊逸清秀的脸孔上。

  灯下看人,愈显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

  “我已罢官归乡,以后不必尊称大人。”

  男人没有抬头,淡淡道。

  吴同鹤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答应一声,奉上手抄的各份试卷,“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学子所作,我一一看过,还算能入眼。”

  崔南轩嗯一声,停笔,接过考卷,“谁排第一?”

  “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赵琪第三,钟天禄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书院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倒是奇了。”

  崔南轩慢慢翻看考卷,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他不说话,吴同鹤亦不敢随便张口,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崔南轩挑了挑眉,手指点一点纸上一排字。

  “这个傅云,就是二姐说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吴同鹤低着头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没错,我事后找人打听过,傅云送他妹妹前去长春观求医,停泊在渡口时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还以金银衣帛相赠,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谢。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过人,难得还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实在难得……”

  崔南轩听他滔滔不绝,不置一词,待他说完,问:“见过?”

  吴同鹤笑了笑,“见过几次,生得俊秀,眉宇间透着股英气,就是年纪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响,灯火颤动了两下,继续燃烧。

  崔南轩沉默一阵,撇下纸张,“赵琪和钟天禄就不必理会了。”

  赵琪是赵家人,钟天禄姓钟,料想也出身富贵,都不合适。

  吴同鹤会意,应了一声。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发问:“您……果真会来书院讲学?”

  “罢官归乡,还能如何?”

  崔南轩说,手指轻拂桌案,示意他出去。

  吴同鹤没敢接着细问,拱手退出书房。

  出了回廊,迎面只见几团光芒慢慢靠近过来。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丫头提着灯笼,中间簇拥着一名眉眼俏丽的年轻妇人。一行人走到吴同鹤面前,妇人迫不及待问他:“我听丫头说,傅家小相公考进书院了?”

  吴同鹤笑道:“不止考进了,还考了个第一呢。”

  含笑说了傅云和苏桐并列第一的事。

  妇人听完,面露喜色,“我那日在渡口见到他,就觉得他气度不似常人,果然不错。”

  吴同鹤笑笑不说话,傅云是二姐的救命恩人,她当然是越想越觉得傅云好。

  崔二姐激动了一会儿,突然皱了皱眉,“上次还没好好谢过他,现在入院考试结果出来了,用不着忌讳什么了吧?”

  崔家人南下途中,崔二姐和崔南轩起了些争执,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吴琴不辞而别。母女俩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崔二姐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因有兄长护着,丈夫是兄长的幕僚,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为人母多年心性仍旧单纯,刚走不远就被拐子给骗走了。万幸她留了个心眼,让女儿吴琴假装哑巴骗过拐子,拐子没把吴琴一个女娃娃当回事,母女俩这才能找到机会跳船逃生。那日在渡口多得傅云相助,崔二姐心中一直记挂着恩人,被崔南轩手下的人找到接回武昌府后,寻思着前去当面道谢,顺便送还银两。

  吴同鹤是她丈夫的族弟,亦是她的表弟,告诉她他身为江城书院的副讲,需要避嫌,而且崔南轩很有可能前去书院讲学,如果别人知道傅云是崔南轩妹妹的救命恩人,可能会疑心她的考试结果。

  吴同鹤点点头,“考试结果业已公布,表姐但去无妨,再过几日傅云就要搬去书院住了。”

  崔二姐喜道:“我这就叫人打点礼物,等从知府家接回琴姐就过去。”

  表姐弟又说了些其他闲话方散。

  …………

  考试名次公布后,考生们还需面见诸位教授,回答教授们的提问。

  据说往年有考中的考生因为答不出问题而被劝退或降级到附课生的。

  傅云启大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能考中,一是傅云英教得好,抓得严,二是自己运气佳,走了狗屎运。等到教授们面前就原形毕露了,一定会被赶出书院!

  “怕什么。”傅云英看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挑挑眉,“先生们只是想考校你的学问,又不是非要难住你,四书你背得滚瓜烂熟,应付抽背绝无问题,不用太紧张。”

  傅云启哭丧着脸道:“刚考完,我好像全都忘光了!”

  他读书向来有点漫不经心,东读一点,西读一点,孙先生要检查什么,他就赶紧温习什么,没有章法。这些天多亏傅云英帮他理清思绪,他脑子里才渐渐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入院考试考完之后,他陡然放松下来,今早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无事,这种状况我也经历过。”傅云英不慌不忙,“这几天我列一份纲要给你,你照着纲要温习,先生问你问题的时候,能答多少答多少,答不出来也不要慌张,状元也会出错,何况你。”

  傅云启心头的忐忑不安被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态度慢慢抚平,大松口气后,觉得饿了,开始努力扒饭。

  家中仆人知道两位少爷考中书院的正课生,又惊又喜,得知书院教授还要亲自考校学问,心又提起来了。因着傅四老爷的吩咐,接下来几天下人们走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二人。

  到赴书院拜见教授那天,傅云启一大早不必丫头催促便起来读书,抓着傅云英归纳总结的纲要反复背,吃饭的时候亦在默默念诵,出门的时候还在念念有声。

  神神道道,如履薄冰。

  书院前很热闹,其他学子也都到了。见到他二人,上前致意。

  傅云启紧紧挨着傅云英,一一招呼过去。

  苏桐来得不早不晚,刚好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时间,也不过来和傅云启、傅云英寒暄,自己找了个角落站着。

  赵琪看到他,很快带着其他人迎过去,几人站在一处闲话,旁边的人偶尔附和一两句。

  傅云启不解道:“桐哥怎么不理我们?媛姐的事和我们没关系啊?”

  苏桐救过傅云启和傅云泰,为此手臂受伤无法参加考试,傅云启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他要和整个傅家断绝往来,你我都姓傅。”

  傅云英淡淡答道。

  她有一种直觉,傅媛的事……未必和傅四老爷讲述的那样简单,苏桐这人深藏不漏,搬来武昌府后,他身上那股隐隐的郁气立刻不翼而飞……就好像……和傅家脱离关系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一样。

  苏桐也许是个隐患,傅云章现在能压制住他,让他不敢生出其他心思,但她不能想当然把希望寄托在二哥对苏桐的威慑上。

  傅云英默默想着心事。

  辰时中,几名小文童出来迎接他们,神色恹恹的,似有些不耐烦。学子们找他们打听各位主讲的喜好脾性,他们爱答不理的,态度冷淡。

  学子们都是半大少年,心中愤愤。

  小文童中的一个觉察到众人的不满,忙道歉,“还请见谅怠慢之处,今天崔探花前来讲学,我们几个因为受罚不能前去旁听,心里难受,实在笑不出来。”

  众人顿时激动万分。

  崔南轩罢官的事已经传开了,早有传言说这位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并未回江陵府老宅,而是带着家人在武昌府赁了间宅子住。他们正愁没有机缘一堵崔探花风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崔探花竟然来了江城书院!

  “我们也能去旁听吗?”

  娇小玲珑、穿一身春绸袍的钟天禄立刻发问。

  小文童摊手,摇摇头,“崔探花讲学,哪是想看就能看的?讲堂周围有杂役看守,我们进不去。”他撅起嘴巴嘟囔一句,“要是能混进去,我们早就在里头听课了。”

  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却听赵琪笑道,“崔探花既然长住武昌府,以后必定还会来讲学。”

  对喔,讲学不可能只讲一堂课吧?他们是书院的学生,还怕没机会见到崔探花吗?

  众人恍然大悟,收起懊丧之态,纷纷笑出声,有几个激动的甚至当场蹦起来欢呼。

  这其中,唯有三个人始终反应平静,似乎对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崔南轩并不感兴趣。

  一个是袁三,他正像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娃娃一样伸长脖子四处观望,打量书院坐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亭台楼阁,摸摸栏杆,拍拍廊柱,啧啧称奇:“这书院比我们县太爷家还阔气!”

  周围的人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

  一个是周大郎,他两只眼睛一边用来瞪苏桐,一边用来瞪傅云启和傅云英,精力不够用,压根没听清到小文童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自然是傅云英。

  她只是诧异了一瞬,旋即想明白崔南轩在做什么。

  仕途上受了挫折,他不愿就此沉沦,一面讲学以宣扬名声,一面施恩于年轻学子扩充人脉。以他的本事,湖广本地士子哪个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等他起复之时,说不定比以前的礼部侍郎更为风光。

  …………

  小文童把众人带到教授们的办公之所前。

  张榜的时候按照名次从后往前公布,今天却是反着来的,傅云英和苏桐头一个被叫到名字。

  “傅云,苏桐,你们过来。”

  傅云英和苏桐越众而出,在身后众人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注视中,走进院子。

  …………

  老实说,饶是傅云英早有准备,但一走进正堂,看到十个面容清矍,目光锐利,或年轻,或年老的教授围坐一圈打量自己,心头还是打了几个颤。

  旁边的苏桐也吓了一跳。

  这架势,就好像官府升堂审案一样。

  还好赵师爷也在其中,而且还歪坐在圈椅上偷偷朝傅云英眨眼睛。

  她惊诧了片刻,慢慢缓过神。

  正堂供先贤圣像,傅云英和苏桐先规规矩矩朝圣像作揖,然后朝十位教授揖礼。

  教授们含笑望着他们,待他们礼毕,开始发问。

  问的都是些四书五经的原句,有单独问傅云英的,单独问苏桐的,也有同时要求他们俩一起回答的。

  两人聚精会神,应答如流。

  见他二人从容不迫,基本将经籍背得**不离十,遇到为难的问题时并不会一味逞强,而是谦虚说出自己的看法,教授们点点头,对望一眼后,道:“望你二人入院后莫要骄傲自满,须得秉持谦逊刻苦之风,做好表率。”

  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他们回去。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出了院子,其他人立马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样,先生的问题难不难?”

  “先生到底问了什么?原话是什么?”

  “是不是要不要背经籍?要问策?要当场破题?”

  ………

  傅云英淡淡瞥一眼前来拉她袖子的钟天禄。

  钟天禄脸上一红,放开她的袖子,退到一边。

  众人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纷纷后退,跑去堵苏桐。

  苏桐脾气好,只能耐心一遍遍重复刚才被问到的问题。

  其他人不信,“怎么会就问这么几道题?你们俩可是第一啊!”

  没人敢靠近傅云英,傅云启心中得意,笑开了花,凑到她身边,小声问,“英姐,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先生问你什么了?”

  “苏桐没骗人。”

  傅云英道,“先生只随便抽背了一些内容,问了些时事,就放我们出来了。”

  真正考逻辑和对经文理解的问题,一个都没问。

  傅云启对傅云英深信不疑,听了她的话,咦了一声,眼前一亮:“太好了!先生果然不会为难我们!”

  他没有高兴太久,因为第三名赵琪和第四名钟天禄是阴沉着脸出来的。

  赵琪还好,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先生问了几个问题,我委实答不出来,被臭骂了一顿。”

  钟天禄性情敏感,不等别人问,自己先眼圈一红,捂着脸跑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傅云英和苏桐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他学子认定他俩刚才要么是故作轻松,要么才学过人能够应付教授,却偏偏骗他们说题目不难!

  周大郎看他们俩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

  轮到袁三出来,他大摇大摆往门槛一坐,“哎呀,我直接说不会,还没学,先生就放我出来了。”

  众人不理他,以他这个粗蛮性子,教授们讽刺挖苦他,他可能也听不懂。

  接下来,学子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红着眼圈出来。

  胆子小面皮薄的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嘤嘤嘤嘤着小跑出来,嘤嘤嘤嘤着小跑出去,又被文童追了回来,继续坐在角落里嘤嘤嘤嘤。

  最后轮到傅云启他们几个了,他咬咬牙,大义凛然,“不就是被骂几句吗?我习惯了!”

  显然孙先生不止学问不如书院里的教授,连骂人的本事也略逊一筹,傅云启笑着进去,走出来的时候,双腿直打颤,眼前直发晕,一面哆哆嗦嗦往前走,一面擦眼泪,“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天地祖宗!”

  傅云英嘴角抽搐了两下,环顾一圈,除了她、苏桐、赵琪和袁三,其他人全都如丧考妣,恨不能以头抢地。

  这书院到底是教书育人的……还是骂人的……

  学子们无精打采,小文童却很高兴,告诉众人说:“先生们说你们很好,都是可造之材。”

  言下之意,没有人被劝退,也没有人被降级为附课生。

  提心吊胆,以为绝对会被赶走的众人同时松口气,然后不约而同朝着正堂的方向翻白眼。

  …………

  入学的日子定下来了。

  书院讲学采取全院制,就是说从文童到生员,课程基本上是一样的。新生随时可以入学,除了大课以外,教授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才学布置额外功课。

  小文童说书院的学子确实要学骑射,每个月除了三场分别考课以外,还会定期举行射礼、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

  听说书院每个月有三场考试,而且每次考试都要按照排名赏罚,学子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等文童说有射礼、蹴鞠比赛和捶丸比赛,一个个立刻转哀为乐,揎拳掳袖。他们常年读书,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比不上族中其他子弟身体壮健,亲戚们在家中玩蹴鞠,他们总会沦为被取笑嘲弄的对象。

  但在书院就不同了!一眼望去,大家都差不多,半斤八两,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公平较量一回了!

  傅云英正蹙眉沉思,发觉众人有意无意瞟自己几眼,眼帘一抬。

  学子们连忙齐刷刷收回目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赏花的赏花。

  傅云启啧啧几声,小声说:“英姐,你要小心,他们比不过你,这是打算在球场上报复回来!”

  傅云英唇角微翘,挑挑眉。

  好,她等着。

  …………

  在武昌府逗留了一段时日,货物都清点完了,铺子里的掌柜婉言催促傅四老爷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赖着不走,对傅云英和傅云启说:“我从没上过学堂,你们俩都考进书院了,四叔我沾个光,瞧瞧书院是个什么模样再走。”

  傅云英是头名,可以优先选择自己住的斋舍。

  傅四老爷精明,怕去迟了好地方被其他生员霸占,一叠声吩咐仆人收拾箱笼铺盖,巴不得立刻搬进书院。

  一连两天,家中仆人们被支使得团团转。

  这天收拾了行李,套上车马,傅四老爷特意骑马走在最前面,满面红光,喜气盈腮,一路大摇大摆往江城书院迤逦行来。

  路上甭管遇到熟稔的还是不熟的商人,傅四老爷热情和对方打招呼,拐着弯把话题引到书院上,然后似有意似无意透露自己是傅云的叔叔,接着在对方的歆羡和恭维中假模假样谦虚两句。

  “令侄个个一表人才,羡煞我也。”

  “哪里哪里,比不上令郎。”

  “我那个孽子!一天到晚东游西逛,文不成武不就,哪比得上云哥啊!入院考试头名,这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秀才举人嘛!连我家老太婆都知道云哥,说他给县里争光了。”

  “他还小,也就是运气好,这才考了第一。下一次就不定了,哈哈……”

  “哟,这么小就考头名,等长大了还了得?!”

  “谁晓得他?我从来不管他,都是他自己上进。”

  “傅老四,这就是你藏奸了!乡里乡亲的,你们家出了个举人二少爷,现在又有个云哥,老实说,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方?”

  “滚一边儿去!你以为读书是做菜啊?还独门秘方!”

  “你是得意了,侄子这么出息,谁敢给你脸色看?”

  …………

  傅云英骑马跟在傅四老爷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冷眼看着傅四老爷一路发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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