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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离别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过来, 当然不只是让她帮忙收拾书房而已。

  他示意门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进书房。

  傅云英忙活完,洗净手, 坐在南窗下一张圈椅上吃茶, 听到磨磨蹭蹭进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声音, 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绞着衣袖, 慢腾腾挪进书房, 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见他脸色和缓, 估摸着他可能消气了,声量略微拔高了一点, “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 转向傅云英,宽大的绉纱道袍衣袖扫过桌角, “向英姐道歉。”

  傅云英纹丝不动。

  傅容先呆了一呆, 然后才反应过来, 心口发凉, 一张芙蓉面先由白转红, 然后由红转青, 再由青转紫, 眸子瞪得溜圆, 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 你……”

  傅云章一口剪断她可能脱口而出的怨望之语, 重复一遍:“道歉。”

  砰地一声, 脑袋里炸起一片嗡嗡响,傅容只觉脑袋里一阵眩晕,刚刚又跪了许久,双腿早就麻了,气愤之下抖如筛糠,几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听丫头们说了,赵家拿去的册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写的,和英姐没干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给赵叔琬的那叠稿纸除了字迹以外,没有任何和傅云英有关的标记,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虽然不明显,但细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记里看到作者自白。这本在傅云英的计划之内,傅容和赵叔琬私底下的举动,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提前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时,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让赵家人以为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课,而是一位小少爷的。赵琪等人深信不疑,一来他们不会随便怀疑傅云章说的话,二来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岁的小娘子能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写出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文。

  为此赵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们抱怨说傅容不仅坏还蠢,信誓旦旦说会帮她拿到东西,结果竟然从未得到长辈们的许可,还把东西拿错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过去。不告而取,谓之窃,拿堂妹的闺阁文字讨好外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你虽然没上过学堂,也是正正经经跟着先生背过先贤故事的,年纪越长,本应更加懂事明理,你却反而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头教过来,傅容横眉怒目,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又是惧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着傅云英的面这么对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语气仍然温和,但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掩下心中怨怼,眼帘低垂,飞快扫傅云英一眼,瓮声道:“英姐,对不住。”

  一个在南窗下,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了数尺远,傅云英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傅容胸膛内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她嘴角轻翘,朝傅容微微颔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发红,以袖掩面,呜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云章出声叫住她,目光越过庭院耸立的灵璧石,抬手指一下远处半敞的院门,一字字道,“记住了,我的书房不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踏进山房一步。”

  傅容驻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泪珠,冷笑几声,仓皇离开。

  ※※

  这回算是和傅容彻底结仇了,她离去前的那道眼神阴恻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块,剜肉挖骨。傅云英面无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样样精通,连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类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处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问道。

  傅云章显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连容姐你都应付不来,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严肃。

  “是和身边的人妥协,还是站到高处把其他人踏在脚下,你自己选。”傅云章一笑,负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姐,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这是在磨砺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哥,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没有担负什么,比二哥当年轻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摊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唯一好处了,四叔和我娘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云章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十几岁的少年,终日伏案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又要为夺回祖产周旋奔波,也许这就是他身上种种矛盾之处的由来: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本应该是个知足常乐之人,不该这么沉稳厚重,清高冷淡,举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脱人世的疏离感,没有人间烟火气。

  “是我想岔了。”听了她的话,傅云章沉默一瞬,叹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就连傅四老爷和韩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不断证明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过她不会在乎,她目标清晰,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谁都不能打扰她一点点变得强大。

  赵师爷的醉话不能当真,有一句话却说对了,等他从京师回来,英姐的名声兴许比当年他少年举人的名头还要响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无声微笑,转身朝傅云英做了个跟上自己的手势,“老师这会儿应该醒酒了,你随我来。”

  ※※

  赵师爷大醉一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傅云章答应把傅云英交给他照顾。

  “你不能耍赖!”他揪着傅云章的衣襟,恶狠狠道,“我虽然醉了,脑子没糊涂!”

  傅云章退后两步,躲开张牙舞爪的赵师爷,“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亲长辈,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给您?”

  赵师爷脸色骤变,呆愣片刻,气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师,稍安勿躁。”傅云章从容道,“四叔向来仰慕您的为人,您若主动登门收英姐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岂有拒绝之理?”

  赵师爷闻言一僵,咳嗽几声,捋须道:“要我过去上赶着收学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调。”

  也不知道是谁一次两次暗示英姐拜他为师,那时候怎么不讲究格调了?

  傅云章脸色不变,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能求姚学台帮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见过姚学台后,对姚学台赞不绝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师爷急得直跺脚,挥挥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欢英姐,还故意吊我胃口!带我去见你那个四叔吧!”

  等两人离去,莲壳飞快跑进房,走到地上一架湘竹镶嵌玻璃山水画大屏风后面,垂手道:“五小姐,少爷让小的带您从抄近道回去。”

  傅云英嗯一声,站起身,叫上丫头婆子,从直接通往外院的夹道那条路出了傅家大宅。

  傅云章真可谓煞费苦心,得知她改了主意时,并没有立即给赵师爷去信,而是迂回婉转,逼迫赵师爷主动前来收徒。赵师爷放荡一生,是个脾气怪异、说风就是雨的老小孩,多让他费些周折,他以后对她这个学生会越上心。

  她只是隔房的堂妹,傅云章不必对她这么关怀,事事费心,面面俱到。

  “五小姐,到了。”

  仆妇的声音唤醒沉思中的傅云英,她定定神,抬脚步入灶房单独开的一道小门。

  ※※

  傅四老爷几乎要喜极而泣。

  黄州县的人恨透赵师爷了,但如果哪天赵师爷说要收学生,黄州县的官宦人家和富户绝对会为争抢这个机会打破头!

  然而赵师爷却独独瞧上了英姐,虽然他先后被英姐拒绝了两次,却一点都不恼,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再次主动提起收学生的事!

  对傅四老爷来说,如果傅云章是文曲星下凡,那赵师爷就是文曲星他师父再世。而且赵师爷出自名门世家,是当朝沈阁老发妻的启蒙老师,他不需要教英姐什么,只要口头承认英姐是他的学生,他还用为英姐的特立独行发愁么?

  不出一年,傅家门槛就得被求亲的媒人踩低一大截。

  傅四老爷欢喜傻了,忘了感谢傅云章,一叠声催促下人,“快去叫英姐过来,置办酒席,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不能怠慢赵大官人!”

  傅云英这时候已经回到丹映山馆换好衣裳了,听见下人来请,迤迤然来到正堂,朝端坐堂前板着脸孔装深沉的赵师爷款款下拜。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了好些,年纪虽小,面容也还稚嫩,怎么看都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但身上那种明显迥于寻常孩童的独特气质实在惹眼,往傅家堂屋一站,随随便便一个动作,立刻显出她的不同,规矩举止自然而然,又处处透着不同,简直鹤立鸡群。

  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犹如春风轻柔拂去珠玉表面上蒙的一层灰尘,渐渐露出耀眼光华。

  这丫头不像傅家这样的人家能养出来的闺女。

  赵师爷立马绷不住了,招手示意傅云英上前,喜滋滋道:“过来,丫头,以后你得叫我老师了,哈哈!”

  ※※

  傅家人仰马翻,忙成一团。

  灶房几口大灶全烧起来,婆子们磨刀霍霍,杀鸡宰鹅,卢氏、傅三婶和韩氏一人看两口锅,山珍海味,八珍玉食,能想到的全炖上,傅四老爷大手一挥,让婆子先把家里为中秋节备下的几道大菜送到摆起席面的花厅去,卢氏犹豫了一下,点头让婆子去搬蒸笼。

  后来连从来不搭理傅云英的大吴氏都惊动了,拄着拐棍亲自出来奉承赵师爷,借机把傅云启和傅云泰提溜到饭桌上给赵师爷斟酒。

  家里乱糟糟的,傅云英这个主角之一却撇下忙乱的众人,穿过长廊,出了垂花门,一直找到照壁前,叫住那道高挑清瘦的背影,“二哥,你要走了?”

  傅云章推说家中有事,辞别傅四老爷,趁乱悄然离开,原以为一时半会没人注意到。

  他脚步微顿,脸上浮起几丝笑容,徐徐转身,“老师看似放荡不羁,爱争风,心眼小,其实心胸宽广,从不记仇。他在京师为官的时候主张女子也应该和男子一样上学读书,遭同僚耻笑,仕途夭折。他厌恶官场,虽然有个闲职在身,其实公务全是赵家人打理,他平生所愿就是多教授几个杰出的女弟子,让昔日嘲笑他的同僚刮目相看。你不用刻意讨好老师,只需安心读书,老师自会护你周全。”

  这几句话听来只是寻常的叮嘱,可每一个字却像闷雷轰轰炸响,带着万钧之势,铺天盖地而来,叫傅云英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云章第一次带她拜见赵师爷时,就想到了这么多,可那时他什么都没说。

  她鼻尖微酸,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端午龙舟竞渡,我想也不想就拒绝赵师爷,让二哥的苦心白费,那时二哥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傅云章挑眉,她反应还真快。

  他轻笑出声,手指微曲,敲敲她的前额,“老师是好心,可他会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期望投诸自己的学生身上。他曾对阁老夫人赵氏寄予厚望,后来赵氏和他决裂,他愤恨至今。英姐,你刚才说过,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担负别人的意愿……这就是我期望的自由,你拒绝老师,亦或答应拜师,都是你自己选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你以后才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他心中怅然,默默道,而我不行。

  傅云英来回咀嚼傅云章说的话,似有所觉,半晌后,她抬起头,问道:“二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傅云章面露笑容,认真皱眉思考片刻,摊手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再告诉你。”

  傅云英忍不住白他一眼,这敷衍的语气实在太假了。

  “好了,不用送我了,明天我就坐船去武昌府,和朋友一起北上。”傅云章笑了一会儿,拍拍傅云英的脑袋,“我不喜欢送行,明早天不亮直接走。不许荒废学业,记得给我写信,遇到什么难事去找孔四。”

  离别之际,可两人却没有什么伤感离愁。

  他们知道各自的目标是什么,他为母亲的期望奔赴考场,她为自己的独立默默积蓄力量。

  有时候,并肩而行的同伴并不需要咫尺相对,天各一方,也能齐头并进。

  傅云英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说一些祝福傅云章高中的吉祥话,只朝他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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