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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叶城骨


  

  叶县乃形胜之地,也是河南诸县中历史渊源颇为深厚的地方。

  春秋时,楚国贵族子高被封于叶,人称叶公。其人在汉刘向的《新序》中留下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叶公好龙,专用于嘲讽那些图虚名而避实务的荒诞之士。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已不可考,因为刘向的《新序》原就是一本专以讽谏为政治目的的故事汇编,演绎或多于实际。但就叶公子高此人而言,在主政叶县之时,倒是励精图治,劝课农商,颇有一番作为,就连孔子周游列国时,也曾多次与叶公谈论为政之道,并称赞叶公治叶经验为“近者悦,远者来”。

  战国时,魏据叶县,于邑北置昆阳,秦统一六国后,分置秦置昆阳、叶阳二县,由此昆阳与叶县或分或和,然两县地相毗邻,域出同源,时人多通言之。新莽末年,时为偏将军的东汉光武帝刘秀,于昆阳一役中以寡敌众,一战成名,由此延续了汉王朝数百年的国运。其时昆阳城虽在此叶县之北,然县境之地亦尽在战火之中。

  自北魏一统北方之后,国势渐衰,尔朱荣趁六镇流民暴乱起于秀容,乱及皇权,于河阴之变中擅行废立,终被孝庄帝所杀,将大好局面拱手传之于高欢。时孝武帝元修不堪高欢专权,于是西亡长安,为宇文泰所立,高欢乃立元善见为孝静帝,由此北魏自洛阳、汝南东西两分,各称魏朝,叶县属魏之西。南梁大同四年,高欢遣大都督侯景练兵虎牢,将收河南,汝北太守卢勇率百骑于大隗山大败宇文泰麾下仪同三司程华,叶县在内的汾、颍、豫、广四州复归高欢,高欢死后,侯景叛乱,总制河南之地,叶县因在其治中。

  此时侯景被围于颍川,虽号称宰制豫、广、郢、荆、襄等十余州之地,其实际掌控者不过颍、豫数县而已。叶县地接西境,俨然已经成了三不管的地带:侯景有心无力,高澄鞭长莫及,而宇文泰虽虎视中原,然因形势不明,犹自守于方城垭口之险。正是这种特殊的管治方式,使得叶县短时间成了各方角力的真空,暗地里潮流涌动,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得异乎寻常。

  五月末的叶县县城在晨曦中咿呀一声打开城门,略微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县卒王老五的脸上,王老五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搭手遮着直射过来的太阳,朝稀稀拉拉地排在身前等着进城的几个牵着马的驮夫不耐烦地喝道:“排好,都排好!一个个来,把身上的路引官凭都拿出来!”驮夫门忙挤挤攘攘地站成一排,一个个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与王老五争相寒暄起来。王老五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倨傲地端着手臂,将一张张盖着大红印戳的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骂骂咧咧地还给他们,满脸的不耐烦连越发炽热的日头都遮掩不住。

  也难怪王老五满心的不高兴,昨儿个晚上,他们几个负责守门的县卒被城门官召过去训斥了一通,责令他们务必严守城门,按照规矩严格盘查出入城门的各色人等,说是为了防止奸细混进城来。就这破得四面漏风的小县城还要费这么大劲防备奸细,我看那肥头大耳的城门官八成是闲得发了慌!王老五心中郁郁地想道,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头几年说是要听宇文泰的,后来又说要归高欢管,今年开了春,又听人说,这地方属侯景的地盘了,折腾来折腾去,日子没见得好过一天,县里的壮实劳力倒是被征了一批又一批,眼见城外粟米地里的杂草都赶得上人的个头了,也没见有人回来收拾收拾。都说春争日,夏争时,这时候不来伺候伺候庄稼,等入了秋之后,都去啃泥吃土吧。

  听城门官说,旁边的襄城县昨晚闹出了大动静,至于是怎么回事,他也没太听得明白,反正按县里的意思,只要有人带着兵器,就绝不能让他们进城,这话说来还稍微有点良心,城里面眼下除了几个当官吃皇粮的,剩下的就都是些老幼妇孺,真要是有人带着兵器进了城,这满城的人可都得遭殃了。王老五想到这里,眼中的厉色更加浓重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个人得行囊,对耳边应接不暇的示好声充耳不闻。

  “这叶县可是由南阳入洛阳的重要通道,也是方城路上的重要关节所在,出方城,过叶县,济颖、汝而至郑,是楚延伸南襄隘道达于中原的主要线路。”王老五正翻检完一个驮夫的行囊,忽听得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娓娓说道:“此路历经‘夏路’、‘周路’、‘秦驰道’,至今仍为大道坦途,是荆襄北上洛阳的最重要的道路。除了攻伐征战之外,此路更兼商用,历来水陆并举,大贾如云。你身从苏师甚久,难道就从未曾听说过?”

  这人好像是在说方城路,王老五心中暗想道,这方城路的确如他方才所言,南下南阳、荆州,北上汝南、洛阳,以前走南闯北的商家都从此路往来,叶县正当此路中间,也曾号称富庶繁华之地,只可惜这十余年来的你争我夺,方城路早就没了往昔的热闹景象了。年轻人居然还知道这些也是不赖了,王老五抬头朝说话的那人看了过去,只见他身着锦袍,头戴小冠,骑在一匹壮硕的高头大马上,看面相浓眉深目,高鼻薄唇,仿佛不是汉家样貌,依稀辨得鲜卑胡容,在他身旁,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武士落后他一个马头,正侧耳在听他说话。

  胡人?王老五皱了皱了皱眉眉头,叶县地头虽小,但毕竟不是南朝汉人的疆域,见到胡人倒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但像这位年轻胡人郎君这般衣着华丽而侍从又极少的,王老五却是未曾多见,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来历。

  “这方城路卑下倒还真没听说过,卑下倒是听说,长安下南阳有条武关道,可出武关,过商洛抵达郢、邓,乃是连通荆襄之地的要道。”那年轻侍卫接口道:“苏师自辞别三郎复为黄门郎之后,卑下就未曾见过他,也是卑下无福,想来当真令人叹息。”

  武关道我知道,这黄门郎却是没听说过,想来是个什么官职之类的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官职,听起来好像跟黄鼠狼颇有点关系似的,王老五心中暗笑道。

  “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见过苏师了,前段时间大行台左丞苏令绰驾鹤归西,我也未见他亲来祭奠,他与苏令绰号称‘二苏’,却未及灵前致意,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吧。”王老五听那华服郎君叹息了一声,说道:“苏师人品风采令人景仰,只可惜区区府衙之内,容不下此等巨擘,无端助长了那老贼的盛名啊!”

  “三郎噤声!此话不可轻言!”王老五见那侍卫身子猛地一颤,惊恐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失声叫了起来,心中狐疑顿起,那华服郎君骂了句老贼,就被他的侍卫惶惶然地喝止了,如此看来,要么就是这华服郎君心有不忿,要么便是那被骂的老贼所为不良,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兴许他们就是昨晚城门官所说的奸细!

  如果他们真是奸细,自己一会要不要动手将他们抓扣起来?王老五想到这里,心脏在胸腔砰砰地剧烈跳动着,他勉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扭头朝城门处看了看,狭窄的城门洞内不见其他几名同伴的身影,只有几个荷担背锄的年迈农夫歪歪扭扭地倚在土墙上等着放行,王老五紧张得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抖抖索索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环刀,抬眼朝两人偷偷看了过去,却见那名华服胡人猛地从腰间拔出了环刀,一刀将身下马额上一个雕木装饰的凸角平平削去,恨声道:“秦州之辱,虽死不忘,我与老贼势不两立!”那侍卫猛地一把将他的长刀抢了下来,牵着他的衣袖悲声低叫道:“麦积山下,寂陵已成,三郎切勿如此孟浪,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啊!”

  王老五见那华服胡人拔刀出鞘,脑中顿时一阵发热,他未及去听那侍卫所说的话,‘有带尺兵者不可入城’的诫令在他耳边如雷鸣般轰响,眼前仿若浮现出县中孤儿寡母被刀劈剑砍惨死一地的悲惨场景。胡人残暴凶悍,决不可将他放入城去!王老五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当啷一声将环刀拔出鞘外,用刀一指两人,颤着声音高叫道:“大胆奸细,竟敢在叶县城门持兵喧哗,还不速速下马受缚!”

  那华服胡人闻言一惊,忙勒马往前细看,却见小小的城门入口处,一个须发斑斑的老年县卒,挺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畏缩却又决然地挡在自己马前,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刀刃上,闪烁着凌厉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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