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生化人
在客厅隔壁有一间客房，这是莫云专门为艾伦准备的，但是却从没有被使用过。无论工作到多晚，艾伦总会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宿舍。他连莫云的客厅都不敢多呆，又怎么有胆子睡在她家的客房？
但此刻，艾伦第一次推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客房的布置跟客厅风格一致，怀旧而温馨。宽大的四柱床，温暖的壁灯，墙边还有一个挺大的落地衣柜。
艾伦不禁笑了起来，好像他真有机会用到这个衣柜的似的。他顺手打开柜门，却突然愣住了。
柜子里竟然真的挂着几套男款军装外套，甚至还有几套内衣裤。艾伦取下一件军装礼服看了一眼，果然是他自己的尺寸。
艾伦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当洗漱完毕，半躺在客房床上的时候，艾伦渐渐地理清头绪。他能随意进入莫云的官邸而这里还有一个他的专属房间。他知道莫云的秘密，他甚至知道那个地下室的进入密码。莫云信任他、依赖他，这已经是她所能交付出的最深沉的情谊了。
他应该满足了，而不是想要得到更多，索取更多。
艾伦挥了挥手，让房间里的灯熄灭。他躺下去，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晚安，我的防务官。”
次日早上5点钟，艾伦准时醒来。
他打开衣柜，换了一套新的军装制服，从枕头下摸出配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然后，他上楼去到莫云的卧室里，他找出干净的毛巾和替换的衣服。他把这些东西拿下来，放到地下室门口的一个架子上，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已经是5点50了。
他站在地下室入口门边，一手拿着毛巾和干净的衣服，另一只手按下12位数字的密码。铅灰色的普钛钢防爆门向后弹开。艾伦推门进入，沿着门前的楼梯一直往下走，接着他进入了一个开阔的房间。
这里是类似于一个计算机控制中心和生化实验室的混合体。几台伺服器在角落的机柜上发出轰响，几张长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台监控屏幕。房间的另一边也是相同的格局，只不过桌子上不是监控屏幕，而是离心机、移液器、分光光度计之类的实验设备。
在房间的尽头竖起了一道屏风。
艾伦向着屏风的方向走去。绕过屏风，一个巨大的装着透明液体的圆筒形容器矗立在那里。莫云闭着眼睛，正悬浮在液体之中。
利用高氧液体填充肺部的技术在古早的地球时代就已经成熟。但是让一个脱离母胎很久的成人再次学会用肺在水中呼吸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艾伦还从没见过其他人能象莫云一样良好的利用这一技术让自己恢复精力，她甚至能像现在这样在液体中睡觉。
他走到圆筒形容器面前，略略仰头看向莫云。银白色的塑膜衣象皮肤一样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艾伦的视线从这些曲线上滑过，顺着锁骨、脖颈，落到她的脸上。
她的睫毛在液体中随着呼吸而轻轻摇动。表情放松，带着几乎孩童般的天真，嘴角微微地翘起，大概梦见了什么值得一笑的事情。
大概还有几分钟，他就必须要叫醒他的防务官了。但现在，他允许自己放肆几分钟，允许自己这么近距离的凝视她，把她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里。她右耳前面有一个很小的红痣，只有在此刻，当她的头发因为浮力而向上飘动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他不禁想到，如果在那里落下一个吻，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个人终端的蜂鸣声惊扰了他，提醒他早上6点到了。
“我真是疯了。”艾伦自嘲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从遐想中抽离出来，换上冷静平淡的面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抬手按下了容器控制面板上的唤醒按钮。
平静地液体微微震动起来，没过几秒钟，莫云睁开了眼睛。
醒来第一眼看见艾伦英俊的脸庞，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但莫云没去细想这个，她只是单纯地感到高兴。她弯起眼睛和嘴角对眼前的人露出灿烂的一笑，充足的休息让她身心愉悦。她晃动身体，向圆筒容器的顶端游去。她从顶部爬起来，又顺着楼梯湿漉漉地走下来，站到艾伦面前。
“早上好，艾伦。”她欢快地说，从艾伦手里接过毛巾擦干头发。
“早上好，大人。您替换衣服在这里。早餐我已经准备好了，您梳洗之后就可以用餐了。”
“谢谢。”
艾伦微微点头，迅速转身上楼，在自己露馅前逃走了。
虽然从培养液里孕育出一个生命已经不是技术难题，但无论在联盟公国还是柯恩星，绝大多数人类还是通过母亲的怀孕、分娩而来。像她这样从实验室里通过受精卵培育长大的生化人虽然也同样拥有合法的身份，但生化人在整个人类世界中加起来也不到10人。
她一直知道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也明白大多数人对生化人态度极其微妙。但她不明白艾伦那副表情从何而来。虽然次数很少，但每次艾伦看着他从高氧液中醒来的时候，都显得格外高冷。
不是嫌弃，不是厌恶，就是若即若离的冷淡。这令她琢磨不透。
莫云耸耸肩，很快放弃了去猜测艾伦的想法。她换好衣服，走到房间一边的触控监控屏幕前，启动了净化程序，让圆筒容器中的高氧液体进行自我净化。
她的目光扫到桌面上放置的一本紫色封面的软皮笔记本上。
她把它拿起来，轻轻地翻到扉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名字：汤玛丽。
修长的手指抚过这个名字，莫云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那个微胖的黑皮肤女人，她更记得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但她的心里没有泛起任何涟漪，没有任何该有的情绪涌动。她的记忆越清晰，与之对应的情感就越模糊。
莫云微微垂下眼眸，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下室。
*****
正式的和平谈判被安排在柯恩星殖民纪念博物馆顶层的几个大厅里。这栋只有5层楼高的庞大建筑铭记了近200年来人类为了开拓一颗殖民星球而做的努力。在这样一个场地上进行谈判，无疑时刻在提醒与会者，他们的根是相同的，他们都来自那颗遥远的蔚蓝色星球上。
按照原定计划，范予轩和顾明阳会装腔作势地带领A组进行停战协议的讨论；而莫云和艾伦则会带领B组商讨更为重要的具体合作细则。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在无数次的争论和争吵中，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双方同意的基础框架。在接下来的两天，将对这一框架进一步填充和细化。如果一切顺利，三天之后他们真的可以完成任务。
“我知道今天的进展很不错，不过接下来的两天更为关键。”莫云在一间小会议室里对B组的同僚们进行总结性的训话，“所以，今晚你们需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绝不允许外出喝酒，也不允许满街乱逛，现在还没到庆祝的时候。明白吗？”
“是，大人。”众人齐声回答道。
莫云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现在散会。”
她目送其他人鱼贯而出离开会议室，自己却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她揉着额头。
“怎么了？”艾伦侧头看她，关切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脸上，“你哪里不舒服吗？头疼？”
莫云扫了他一眼，又想起他早上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
“你早晚会精神分裂。”
“什么意思？”艾伦被这句话搞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会精神分裂了？”
莫云撇了撇嘴，不再解释。她闭上眼睛又揉了揉额角，她确实有点头疼。在压抑了一天之后，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汤玛丽带着微笑的脸，温柔的笑意凝聚在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望着她。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那双眼睛就近在眼前。她眨了眨眼睛，才看清在她面前的不是汤玛丽，是艾伦。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担忧、紧张和焦虑，直到看见她睁开眼睛，那些情绪才渐渐地从他眼中消退下去。莫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把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给混淆了。
“我怎么了？”她轻声问道，发觉自己喉咙发紧，象刚刚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样。
“换气过度。”艾伦说。他的一只手揽过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正紧握着她的右手。
“又一次？持续了多长时间？”
“25秒。要是再过几秒你还不睁开眼睛的话，我就得去找垃圾袋了。是怎么回事？你已经很久没有再发作过了。”
莫云摇摇头。“我刚才想起了汤玛丽。”
“那个实验室助理？”
“正是。”
艾伦松开手，半跪着把她扶正坐好。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我最近也常常想起我的父母和姐姐。还有三个月，就整整五年了。”
莫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里还残留着艾伦掌心的温度。她知道艾伦指的是什么，还差三个月就五年了，距离克莱特人入侵柯恩星的日子就快要五年了。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你不问我为什么又会想起她吗？”
“你处理不了强感情，所以无论是什么原因让你想起她，都是毫无意义的。你要做的，就是别再胡思乱想。”
莫云点点头，自嘲地说道：“是啊，我没法处理任何过于激烈的感情。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爱情也好，一旦超过某个阀值，我就感受不到了。如果我把注意力一直集中某种情绪上，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这也不算是坏事，愤怒、悲伤、同情、眷恋都会影响判断而做出无益的决策。可是，她……她对我很重要。”
“我明白。”艾伦说。当莫云告诉他那三个原则的时候，她确实是认真的。“你需要我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莫云摇摇头。“这件事上，你帮不了我。”
艾伦沉默片刻，再次抬起头来，直视莫云的双眼。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我会一直都在的。”
莫云垂眸看他，她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每次你看到我从高氧液体中醒来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露出那种表情？在内心深处，你对生化人有某种歧视？”
艾伦不得不避开她的视线，将眼睛看向别处。他要怎么跟她说明呢？告诉她，自己不得不板着脸，以免被她看穿自己深埋在心里的情感，以及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
“即便你真的讨厌我，”莫云说，显然误会了他的回避，“在我们解决克莱特人之前，恐怕你也只能忍着了。”
“当然不是。”艾伦出声纠正道，“不是的。只是……那个时候的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人是完美的，即便在高氧液体里的时候，你也并不是完美的。但是已经……足够了……”
莫云露出困惑的表情。“足够什么？”
艾伦笑起来，他重新握住她的双手，温柔的笑意注进他的眼中。“足够地接近完美。”
莫云认真地看了艾伦好一会儿，才叹息般的嗤笑出声：“我是不是说过我喜欢听甜言蜜语？哪怕你答非所问，哪怕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
“我不讨厌你，也绝没有一点歧视。你记住这一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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